「我十分确定。」
「不,你有,你把心里头的一堆垃圾往我身上倾吐,也不管被你吐的人愿不愿意听。」
「我……这哪里算啊!」
「怎麽个不算法,你倒是说说。」他故意掏掏耳朵,咧嘴道:「这回我洗耳恭听。」
老天,好讨厌的人,无赖就是无赖,跟无赖讲话铁定会被气死。我决定闭上嘴巴。这一静下来,我才发现,飞机早已飞上了蓝天。
随著高度的爬升,我们离台湾本岛愈来愈远。
西北部的海岸线嵌在台湾海峡上,看起来是那麽的苍翠美丽,眼下所见的美景几乎夺去了我的呼吸。
阳光在我们头顶上,云朵则在脚底,我们正往南方飞去。
「瞧,搭飞机没你想像中那麽可怕吧,习惯就好。」
他一开口,我才意识到:他刚刚那麽说话,或许是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
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那一夜之後,我就应该知道这一点。
只是他实在太会讽刺人,我就是听不惯他说话的那种调调。他应该可以更有礼貌一点。
他笑笑地问:「去哪里呀,小姐?」
「澳洲。」我淡漠地说。
「去看袋鼠还是准备嫁给那里的土著?」
听听他的坏嘴巴,我真想拿卷胶带把他的嘴封起来。
我皮笑向不笑地说:「都在考虑中,谢谢你的关心。」
「不客气。」
他竟还有脸说!我真是服了他了,脸皮真厚。
「算了。」我叹口气,收回所有攻击的利爪。
他挑起一边眉毛。,「这麽快就认输了?」
「我可不认为这有什麽输赢好说的。」
他哼我。「轻松点,别老那麽正经八百。」
我马上反驳回去:「我才不像你,这麽随随便便。」
他双手一拍。「这就对了。」
我霎时才发现我又中了他的计,不禁暗自懊恼怎麽老是这麽容易受他牵动,但随即又觉得自己反应太过激烈,简直跟个爱斗嘴的孩子没两样,我心头一宽,笑了起来。
再回头看他,我没了恼怒,反倒庆幸起在我的初次飞行里有个不算陌生的陌生人在身边,缓和了我的紧张。
他看见我笑,伸出手指掐了掐我的嘴角。「你笑了?」
我下意识避开与他肢体上的接触,维持著得来不易的笑容,开玩笑说:「我只有两种表情,笑跟哭,你要看哪一种?」
他没那麽好拐。他摸摸下巴,坏坏地选择:「你先哭一次我看看,如果很丑,我就选另外一种。」
「你看过我哭。」我说,记忆又回到那一夜。
那一夜在我们之间形成某种微妙的联系,我说不出我对他是什麽感觉,也不知道对他来说那一夜有否代表什麽,我只知道那一夜我们分享得太多,我无法将他当作一个陌生人来看,尽管我对他一无所知。
对我来说,他是一个不算陌生的陌生人。
他在沉吟,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抬起头面对我时,只说:「我不记得了。」
很简短的一句话,充分表明了他的态度——他不记得。
「喔。」我淡淡回应一声,转过头去看机舱外的重重云层。
「该死。」他突然说。
我回头瞥他一眼。
他说:「你还是笑吧,但是别笑得像个白痴。」
我学他轻轻一哼。「从来就没有人说我笑得像白痴,你多虑了。」
「但你哭起来的样子实在丑得可以。」
我再哼他一声。「谢谢喔,哪天别让我捉到你在哭。」我撂下狠话。
「你尽管慢慢等吧。」这是他的回应。
真够自大的了。男人!
我闭上嘴,又把头偏开去看窗外的云。
沉默悄悄降临在我们之间,我瞧见他戴上耳机,打开嵌在椅背上的小电视,将频道切换到电影台。那是一部西部英雄的美国老片,决斗啊、淘金啊、牛仔之类的情节充斥其中。
他把椅背稍稍後调。高头大马的他因在狭窄的椅子上,看起来相当不舒服。
空姐送来了餐点和饮料,我不饿,只要了咖啡,他则要了一杯葡萄酒。
突然,他扯下耳机,间:「干麽不开自己的电视,老盯著我的看?」
看来他也没有多专心在看电视嘛!
「无聊,不想看。」我说。
他瞪了我好久,突然伸手来开我的电视机,把我的频道调到那部拓荒电影上,我戴上耳机,听见萤幕里的对白——
「来决斗吧,你这个恶徒!」
我忍不住大笑出声,模仿影片里的人物将那句对白复述说出:「来决斗吧,你这个恶徒!没有人能够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後面那句是我加的。
他扯下他的耳机,也扯下我的。
他看我,我看他,我们对看了许久。
我抿著嘴,他则装出一副酷样,横眉竖眼的,结果他先忍不住笑出声。他笑了,我才跟著笑。这就是输赢的问题了。
我学他刚刚掐我嘴角的样子,也掐掐他的嘴角。「你笑了。」
「我知道。」
「你笑起来很好看。」
他很得意地咧嘴。「我知道。」
我忍不住问:「这算是有自知之明还是自大?」
这个问题没有难倒他,他用他一贯的语气说:「一个缺乏自知之明的人没有自大的资格。」
好个回答。
飞机已经飞到了南中国海的上空,海面上星罗棋布著大大小小的岛屿。
快到香港了。
我说:「我到香港转机去澳洲,你呢?」
「我到纽约。」
那麽待会儿下了飞机就得说再见了。
「去看自由女神像和找一个金发美女?」我学他刚刚糗我的方式糗他。
他朗朗大笑。「你太会记恨了,看来我得谨言慎行。」
他的话无端勾起我一抹愁绪。「忘记」对我来说是这麽的困难,很多事情,我想忘却忘不掉。
我突然想起荷丽来找我时所说的话,她说她要阻止一个不能够爱她的人爱她——她的堂弟……会是眼前这个男人吗?
我清楚记得婚礼那天他阴郁地站在角落,在我不小心撞到他之後,我们争吵了一阵子,他强迫我向新人敬酒,之後便带我离开喜宴现场。我们在一家地下pub里喝到烂醉;在饭店房间里,他的拥抱趋走那几乎令我承受不住的寂寞。
他会是那个人吗?那个爱上自己堂姊的男人……如此相近的血缘却不容许相亲……
如果是,那麽他的心所承受的痛苦会有多麽深,我无法想像。
「你在想什麽?」他警戒地看著我。
我猛然回神,发现他的脸近在咫尺,他松木般的气息几乎喷到我脸上,我仓皇回避。
我紧捉著椅背,低著头说:「快降落了,我紧张。」这不算说谎,我的确开始紧张了,在我发觉飞机离海面愈来愈近的时候。
下一瞬间,我的手被一只大手握进掌中,他的掌心是那样的炽热,温暖我渐趋冰冷的触觉。
「紧张的时候不要闭上眼睛,只要深呼吸。看不见只会让你更害怕,害怕会让你的肾上腺素分泌过多,血糖降低,然後你就会休克晕倒,所以……」
「所以?」
他的眼睛似要看进我的灵魂,我浑身一头,听见他说:「面对你所畏惧的,不要逃避。」
他握紧我汗湿的手,又突然放开,我顿失所依,呼吸紊乱起来。
「深呼吸,小姐,深呼吸。」
「喀喳」一声,我低头一看,才知道他已经替我扣好了安全带。
在扣好他自己的之後,他的手重新握住我的。
我紧张得指甲深深掐入他厚实的掌心内里,我无法克制,而他眉头连皱都没皱一下。
在我试著放松时,机身突然倾斜,我吓得低叫一声,他立刻安抚我说:「别担心,只是降落。」
只是降落……而我却大惊小怪的。我羞愧地低下头。
他捏捏我,说:「快到了,想想开心的事。」
好,我想。「我要去澳洲的牧场牧羊、挤牛奶;我要躺在草原上一动也不动,直到晚餐时间到了;我要在澳洲待到我想离开的时候才离开,我不想离开,谁都不能赶我走……」
他大笑著打断我的幻想,说!「那你得先成为澳洲公民才能永久居留,一般签证恐怕无法实现你的梦想。」
我挑衅地说:「你忘了我这一趟就是要去看袋鼠和找一个土著把自己嫁掉吗?」
想想,我又加了一句:「你想他们会欣赏黑发、黑眼的东方女性吗?」
「我认为……」他假装感兴趣地看著我。「他们会欣赏哺乳能力比较强的女人。」
我笑打他一下。这种暗示,简直欠扁嘛!
飞机就在与他针锋相对的过程里平安降落了。
一降落,我们交握的手就自动分开,各自去拿放在机厢上的小件行李。我看见他搬了一套摄影器材,直觉便问:「你从事摄影工作吗?」
他回过头,背起沉重的脚架,又恢复他一贯的淡漠。「混口饭吃罢了。」
见他无意透露太多,我也就没再追问,以免自讨无趣。
我们对彼此来说,仍只是个陌生人,是在街上遇到也不必打招呼的那一种,这段短程飞行并没有改变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