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对著我跟他的同伴在说话,距离太远,阳光太炽热,我拉了拉帽沿,希望能让视线清楚一些。
大卫突然喊了一声:「史帝夫,来一下,介绍你认识一个人。」
史帝夫正在叫船长开船,船开始移动以後,他迈步朝大卫和我走了过来。
他迈步的姿态放逸不羁,宽大的帽恰在他脸上造成一道阴影,在阳光下,我只看得见他那张似乎惯於讥诮的薄唇和下巴。
这个叫作史帝夫的男人让我不舒服。
我绞著手指,等著迎战可能到来的攻击。是的,攻击。我的直觉警告我,这男人攻击性太强。
他终於来到我面前,用他的身高带给我某种压迫感,我不服输地仰起下巴,正巧看见他伸手摘掉他那顶碍眼的帽子。
我随即瞪大了眼,他却笑了,他一笑,那悬在他嘴角的讥诮就统统不见了。
乌云散去,但他的嘴巴还是很坏。
「看看是谁,我几乎认不出你了,你晒得好黑。」
我还没反应过来,大卫便在一旁哇哇叫:「搞了半天,原来你们认识啊!」
他的反应是挑起一边眉毛。
「不,我们不认识。」我看著他,笑问:「先生贵姓?」
「高朗秋——高山的高,晴朗的朗,秋天的秋。你呢?我该怎麽称呼你?」
我笑著要开口,不料大卫竟抢著替我答话:「齐亚树,是中文名字,你可以叫她『小姐』或是『女士』。」
一时我啼笑皆非。「齐亚树——齐家的齐,亚洲的亚,树木的树。」我补充。
他伸出手。「很荣幸认识你,『齐小姐』。」
我翻了翻白眼,握住他的。「我也很荣幸认识你,『高先生』。」
我的天,真是多礼的中国人。
不过,我们「总算」是认识了。
命运之神似乎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
我再也不敢说这次分别之後,我们不会再相见。
§ § §
入夜後,雨林里的蚊子不大容易对付,为了不让自已成为蚊子的大餐,我们决定明天天亮以後才登陆,今晚则在船上过夜。不过这艘船只有一间简陋的舱房,我怀疑晚上我们要睡在哪里。
我研究了半天,决定甲板是最有可能的地方。
傍晚时,船在岸边漂流,在甲板上用过简单的晚餐後,其他人便各自忙去。
阳光的威力已经稍减,迎面吹来的海风带来些许凉意。
我穿著在观光区买来的凉鞋,坐在船尾吹风。
海面很平静,远处有几艘船已经亮了船灯,偶尔船身会随著海浪晃动,但幅度很小,感觉上就像被轻轻推著的摇篮。
脸颊突然一冰,我吓了一跳,转身去看,发现大卫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两罐冰啤酒。
他丢给我一罐,很自然地在我身边的空位坐下。
「谢谢。」我打开拉环,喝了口啤酒。
「一个人躲在这里,在想什麽?」
「什麽都不想,」我说:「我在等日落。」
我把视线投向海平面的尽头,一个失去火焰的太阳正悬在上方,仿佛随时都会沉下海去。
大卫沉默了会儿,才说:「我真好奇,你一个女孩子怎麽会想来这种地方?」
「不知道,」我摇摇头,想了又想,说:「真的不知道为什麽,我只是把地图摊开,拿飞镖去射,射到哪里我就去哪里。」
「真的假的?」
我把视线移向他,咧嘴道:「假的——」在他要哇哇叫之前,我忙补充:「也是真的。」
大卫满脸问号。「到底是真是假?」
「假作真来真亦假。」从《红楼梦》偷来一句。见大卫满脑子问号,我笑说:「我说我不知道我怎麽会来是真的,射飞镖的事情则是假的。」
「怎麽会?你怎麽会不知道?如果你自己都不知道,那麽谁会知道?」
我歪著头将一堆问句消化掉,才耸耸肩说:「谁知道呢。」
看大卫显然是被我弄糊涂了,我解释说:「我没有归属感,我在台北没有找到,在这里也没有,我不确定那是一种什麽样的感觉,也不知道有跟没有之间有什麽差别,这让我必须离开。我必须一直走,直到我找到答案,或者它自动消失不见。」说完,我看向日落的方向。
大卫喃喃地说:「我不很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有时候也会有一种不知道自己在什麽地方的感觉。我很喜欢旅行,现在这工作让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天是在一个我不熟悉的城市,我还有其他人都有相似的经验。」
我看著他,没有意外地在他英俊的脸上找到几许沧桑,下意识的,我的手抚上自己的脸孔。「你享受这种感觉吗?」
他一口气喝完啤酒,然後把罐子捏扁。「唔,也许吧,但我实在不怎麽喜欢必须时常跟情人说再见,还有不晓得什麽时候才会再回到她们面前的感觉。最要命的是,当我有一天真的回到她们面前,她们很可能已经忘了我是谁。」
大卫说得咬牙切齿,我却忍俊不住地笑了出来。
他瞪大眼。「这麽悲惨的事,你不安慰我就算了,居然还笑得这麽大声,真是太伤我的心了。」
我笑得在船板上打滚,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提著我的後领将我拉了起来。「嘿,小姐,有点良心。」
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竭力忍住笑声。「对……对不起,真的,我没有嘲笑的意思。」
大卫依然抿著嘴。「你以为这样就能补偿我受伤的心灵吗?」
「补偿?」我挑了挑眉。
他咧开嘴,将脸颊倾向我,意图非常明显。「一个吻,我就原谅你。」
我笑意浓浓地看著他,说:「呵,不,我可不知道你什麽时候才会回来,更不确定当你回来的时候我会不会已经忘了你,所以这个吻,最好还是保留起来,你觉得呢?」
大卫无奈地摊开手。「我就知道我拐不了聪明的女人。」
我笑了笑,回头去看夕阳。
太阳在片刻後以令人印象深刻的方式坠入深沉的海洋中,让海水减去残存的温度,海面上吹来的风更凉了。
「好了,小姐,我得去检查明天要用的装备了,别在这里待太久,小心脚下,可别掉进海里了。」
我开玩笑说:「是的,母亲大人,我会小心。」
大卫走了以後,我在船尾又待了一会儿。
日落之後,隔了一段时间天色才完全暗下来,船尾没有灯光,伸手不见五指。
脚步声由远而近,我出声问:「是你吗,大卫?」
那脚步声顿了一下,紧接著是一阵寂静。
船的引擎早在傍晚时便停了下来,突然之间,船尾这狭窄的空间只剩下来自两具不同躯体的呼吸声。
是谁在那里?
黑暗中,我只看得见走道处有一个高大的身影。
我无法忽略他所带来的压迫感,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於是唯一的声音就来自他的吐息。
「别捉弄我。」我警告,同时在肺快要爆炸之前用力吸一口气。
他挪动了脚步。「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是你!」他一出声我就认出他了。
「是我。」他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
知道是他,我松了口气。
尽管船上有许多乘客,船员们看起来也都很和善,但我是整艘船中唯一的女性,我不得不谨慎一些。
感觉他在我身边坐下,我说:「你来晚了,今天的夕阳很美。」
「我得趁著还有自然光线的时候检查我的镜头。」
「喔。」想了想,我问:「你们会在这里待多久?」
「如果进度顺利的话,半个月。」
「然後呢?」
「把录影带送回公司剪辑。」
「再後呢?」
「找张床,睡个大头觉。」
「接下来呢?」
他顿了顿,说:「到酒吧钓个金发妞做爱一整夜。」
他大胆的言词让我瞪大了眼。「真的假的?」他会是那种放纵情欲感官的男人?
他抬起脸用他如星石般的眼睛找到我的。「终於不再问『然後』了?」
慢了半拍我才了解他的意思。对於一个只知道名字的人来说,我问得太多。
明知在黑暗中他看不见,我还是有些尴尬地低下了头,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嗯,我来这里吹风,你怎麽也来了?」
他哼笑两声。「聪明的女孩,真懂得问问题。」
我忍不住伸手捶他一下,听见他闷哼一声,心情才转好。
他突然冒出一句话:「前面有光害,视野没这里好。」
「什麽视野?」
他突然伸手拉我,我毫无防备,被他推倒在船板上。
才要出声抗议,他便跟著躺了下来。
船尾空间不大,我感觉到我们的肩膀正亲密地靠在一起。
我挣扎著想起来,不习惯这样的接触。
他按住我,安抚道:「嘘,放轻松点,我不会吃了你,你不必像一只刺猬似地竖起你的毛发。」
「我才没有。」
他低低笑了笑。「躺下来,别挡到我的视野。」
我犹豫片刻,才放松身体躺回原来的地方。
他指示我说:「张开你的眼睛往天空看。」
我照做了,然後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