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朗秋笑著说:「想知道罗亚对我说什麽吗?」
「如果是很令人尴尬的话,不必告诉我。」
他露出不怀好意的笑。「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尴尬——罗亚是问我,你是不是我的女人。」
这家伙,他比罗亚还令人尴尬。我的脸无端发热起来。「告诉他,我不是。」
他耸耸肩,说:「我也是这麽说的,但是……」
「但是什麽?」
「他不相信,於是呢……」
「於是怎麽样?」
他摊摊手,说:「我说,如果你不信的话,你尽可以去追求她。」
我瞪大眼。「你别开玩笑了。」
他一脸无辜地道:「我总得证明我们的『清白』。」
我咬牙道:「谢谢喔!」
他拍拍我的肩,说:「别生气,这家伙人不坏,只是对东方美女情有独钟而且他不像澳洲土著一样只喜欢胸脯大的女人。」
我用力瞪他一眼,更大声地说:「谢谢喔!」想想,我又补充一句:「你不能把34D称作『小』。」
他饶富兴味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也没说他不喜欢。」说完,他咧嘴一笑。
他的嘴巴真的、真的太坏了!
我气得捶他。「谢谢喔!」讨厌。
他哈哈大笑出声。
这回轮到罗亚把他拉到一旁说话了。
我警告他说:「不准你乱翻译。罗亚会说英文吧?我会自己问他。」
法国人泰半懂得一点英文,只是他们的骄傲让他们认为法文是世上最优美的语言,而排斥带有腔调的法语和外文。不过我想罗亚会很愿意用英文跟我交谈。
他笑说:「放心吧,小姐,我一向尊重原文。」
「谢谢喔!」我翻了翻白眼,开始怀疑为了吃一顿顶级法国料理而跟著高朗秋来到这里究竟正不正确。
後来,罗亚的厨艺消除了这一点疑虑。
高朗秋没夸张,我真的差点把盘子都吞进肚子里。上回在台北请澜沙吃的那一餐已经是非常好吃的了,但跟罗亚的比起来,根本就无法放在同一个天秤上衡量。
罗亚的手艺真的没话说。
吃著「紫苏局虾」的时候,我差点没感动地说:我可以为了罗亚的手艺嫁给他。幸好我没真的说出口,毕竟吃饭归吃饭,感情归感情,这可是不能弄在一块的,何况目前我并不是真的想那麽做。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低著头猛吃。
§ § §
在罗亚的餐厅吃了顿令人回味无穷的晚餐後,我开始觉得有些疲倦,便向罗亚告辞。
罗亚追著我问什麽时候再见面,我呵呵一笑,不知道该怎麽回答,只得支支吾吾地说:「唔,我才刚来,还会在巴黎待一阵子……」
高朗秋在这时笑笑地插了一句话:「她的意思是你随时可以去她下榻的饭店找她。」用法语。
什麽?只见罗亚笑容满面地在我手背上印上一吻,我睁大著眼看著高朗秋,疑惑他究竟跟罗亚说了什麽。
一离开餐厅,我立刻就问:「你刚刚跟罗亚说了什麽?」
他笑著告诉我他叫罗亚随时来找我,我愣了愣,然後说:「以後别再这麽做,我喜欢罗亚,不想伤害他。」
他静静看了我一眼,说:「别担心,他不知道你在哪里下榻。」
我不以为然道:「他难道不会问你?看来我最好别让你送这一程。」
他笑道:「别担心会伤害罗亚,他顶多只是会有点失望。」
我喃喃道:「最好连失望也不要有……」
§ § §
高朗秋送我,我们搭了一段地铁,觉得肚子撑,便下车走走,帮助消化。
晚上十点以後,巴黎的夜生活才正要开始,沿街璀璨的灯光将这城市装点得耀眼辉煌。
老早想去看看红磨坊的夜总会,但今天实在太累,还是乖乖回旅馆休息的好。
大街上并不安静,白天那种随处可见的悠闲步调仿佛消失不见了,热闹取而代之,甚至可以说是喧腾的。但与高朗秋并肩走在一块,我的感官全然无法正常运作,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场景和喧闹的声音仿佛被一道透明的墙隔离,我唯一能够清晰感觉到的,是身边这个男人的吐息。
在我们之间存在著一种必须立即打破的迷咒,我以为我会先开口说话,但他早我一步。
「自从上回在机上遇到你,也已经过了半年了,这半年来你回过台北吗?」
我摇摇头。「没有。」话一说出口,我才发现先前的迷咒并未打破,反而更笼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为什麽在国外流连这麽久?」
「我没告诉你吗?」
他反问:「你认为有吗?」
我笑了,说:「我在替一家旅游出版公司写稿,签三年约,这三年里,他们付我旅费让我到处去玩,当然我得定期向他们回报一些工作进度。」
「是这样,我还以为……」他突然顿住。
而我知道他顿住话的原因。「以为我为了过去在放逐自我?」
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色。「你是吗?」
我肩一耸,老实地说:「我是。」
他低笑出声。「你不一定得要这麽诚实。」
我踢开一粒小石头。「我只是不想欺骗自己。」
他突然不说话了。换我问他:「这回怎麽没看到大卫他们?」
「这趟来不是为了工作。」
从他对巴黎大街小巷的熟稔,我猜测:「你常常来?」
「有空的时候会过来看看。」
「看什麽?」
「什麽都看。」
换句话说,什麽也都不看。「那麽是旧地重游了?」
他没有回答我,我就知道我猜对了。他不老实,说出来的话都是经过汰选,他认为无关紧要的。
我说:「你非常懂得保护你自己。」
他说:「你则太容易受伤害。」
啊,是的,他说的没错,不过——「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觉真不好。」我瞅他一眼。
「那你为什麽一定要问我不想回答的事情呢?」他冷漠地说。
「不然你觉得我们该谈些什麽才不会造成你的尴尬呢?你倒是教教我。」
他不疾不慢地说:「今天天气很好。」
我先是一愣,然後忍不住笑了出来。鬼话,今天天气不算好,天空灰蒙蒙的,只因为是晚上,所以看不太出来。
「那麽,」我模仿他的口吻说:「你吃饱了吗?先生。」
「我吃饱了,谢谢关照。」
「今晚的菜色还合你的胃口吧?」
「非常棒,很美味。」
「你认为明天会出太阳吗?」
「早上可能会有雾,要见到太阳应该没问题。」
他一本正经地跟我搭配唱双簧,逼得我不得不甘拜下风。
我有些赌气地闭上嘴不说话,他发觉後,说:「不开心了?」
「没有。」
「这回你没说实话。」
「跟你学的啊,我得保护我自己。」
「我不会伤害你。」
我公式化地说:「预防甚於治疗。」
这回轮到他笑了。「怎麽预防?不跟我说话?见面时装作不认识?」
「不要了解你。」我说,然後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我说了什麽?不要了解他?难道我真正的意图竟是了解他这个人、他的灵魂?
随著他的沉默,我打哈哈地说:「又触著你的尴尬点了,是不是?」我抬头不经意地看了看天空。云层又把刚采出头的一丝月光遮住了。我叹了叹,说:「天气真好。」真是难过,两个人之间唯一的安全话题竟然只有天气和三餐。
不说话好一阵子,他点起菸,微弱的红光在夜里闪烁,让我们之间的低气压更低。时间越久,我越受不了。我豁了出去,大声地喊出来:「这也不能讲,那也不能说,你真的有那麽多禁忌?你所受的伤真的无法愈合吗?」突然,我眼眶湿了起来,紧接著,眼泪潸然落下。
心底,我是明白的,我对他讲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在讲给我自己听的,但是我不愿意承认,所以才把箭头指向他。我对他不公平。
我抹著眼泪道:「对不起。」
他丢开刚点燃的菸,伸手把我拥进他怀中。
一时间我脑筋错乱,无法思考,只能感受他的体温、味道和他的心脏在我手掌下跳动的感觉。
我埋首在他怀里,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猜不到他的心。我犹豫了会儿,呐呐地问:「高朗秋,你有什麽情伤?」
察觉到他的身体蓦地僵硬起来,我推开他温暖的怀抱,转身往旅馆的方向走。
我低著头一直走。他一直跟在我身後不远处,我知道,但我现在不想道歉,也不想接受道歉,只想早点回到旅馆,早点上床休息。
这一趟路仿佛走了很久,我的双腿早已麻痹得感觉不到酸痛了。
眼见著旅馆终於要到了,我精神一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起来。
「亚树!」他突然叫住我。
我先是一愣,而後才回头。
不知道为什麽,听见我的名字从他嘴里喊出来,那低低沉沉的两个字仿佛便有了魔力,在我心头撩起一阵阵荡漾的涟漪。
他走近我,在我面前一公尺处停下。
我听见他说:「我住在富槐饭店八○二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