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电话到出版社请了一个礼拜的假。
我觉得自己需要出去走走,转换心情,摆脱掉过往的阴霾与不堪。
出版社正缺人手,本不欲放行,但我请假的决心坚定如山,老编拿我没辙,批了我三天假,还嘱我尽快归队。
我可不会自作多情的以为他有多器重我,他不肯放行,只是因为社里的工作量太大,人手又不足,新进员工大多进来不到一个礼拜便喊吃不消,纷纷走人,再加上经济不景气的关系,薪资大大缩水,很多老手乾脆退休回家给老公养,不愿再卖命……种种因素凑合著,我又有去意,突然间,我这只不老也不菜的中鸟在老编心中的地位便膨胀起来了。
我只拿了三天假,没再跟老编讨价还价。事实上,人家难处也不少,我讨了便宜也就不再卖乖。三天就三天,不过三天後回不回来,要看本姑娘高兴不高兴。
回头便打理几件简单的行李,旅行去。
没有特别的目的,只想一个人躲起来几天。
很文艺小说式的选择。大概是审了太多这样的稿件,连带著我的行为也跟著文艺起来。小说里的爱情看来总是那麽缥缈不真,每个人心底也都清清楚楚的,但又有哪个女人愿意放弃作梦的权利?真若有,也只是少数吧。大多数女人有著不切实际的幻想,做著悖离现实的梦。
我亦不例外。
我从台北车站搭北回线接花东,往东海岸的方向走。
来到东台湾,在宜兰租了一辆汽车,接下来的几天,我沿著太平洋海岸漫无目的地开。
公路傍山而筑,一侧是陡峭的山壁,一侧是险峻的山谷与断崖,断崖下方就是浅浅深深、琉璃色的太平洋。
山里气候变化莫测,在山下时,阳光仍明媚;到了半山腰,山岚云雾渐渐往山谷拢聚;继续开往更高的山路,蒙蒙山雨已经下了一段时间。
刚巧碰上雨停,我将车停在公路的休息站,走到车外,在避雨亭下看著远处的山海景观。
阳光从云层後又露出脸来,远远的,一道弧形的虹就跨在海平面上。
我呼吸著带有水气的风,整个人觉得清爽许多。
冷不防,山岚冷雾向这边飘来,四周便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雾中。我回到车里,打开车灯,破雾而行。
一路上我开得惊心胆颤,因为下过雨的缘故,地面湿滑,有时一不专心,车子便险些要冲出公路的围栏,飞进太平洋里。
我在浓雾中小心翼翼地驾驶。浓浓的雾气不再如远望时妩媚,反而一改形象,化作追逐旅人的魔鬼。
突然,身後一束刺眼的探照灯打照过来,从後视镜看去,只看见两只圆圆的,散发著诡异光芒的眼睛,不怀好意地朝我奔来。
是一辆大卡车。
车道很窄,大车却有要强行超车的意图。
我才将车速加快到一百四,大车却已等不及地要超越。
「叭叭叭!」催魂一般的喇叭声刺耳地鸣起,我吓了一大跳,握住方向盘的手打滑,整辆车失去控制地往断崖边滑去——
§ § §
趴在方向盘上,我惊魂未定。
看著大车超车後还得意洋洋地扬长而去,心里悄悄地诅咒它一百回。
老天!就差一点点,差一点点我就要摔下去了。
幸亏煞车踩得及时。
我的心跳到现在还未能恢复正常,我抚著胸口,很讶异地发现我对生命竟还有这样多的眷恋。真正是死里逃生,我的天……
我交臂环抱住自己,在车里待了好一阵子,等到气息平稳,才重新发动车子上路。
这回在浓雾中,我更加小心翼翼地驾驶。
公路沿著山势蜿蜒,随著车行,我来到一处山谷。
山谷的气候跟山上又大不相同。
如台湾一般荒溪型的河川面貌,乾枯的河床上只有几道细细的流水。鹅卵石遍布整个河床,河床两岸是灰色的沙地,沙地上种植了不知名的爬藤类瓜果,正开出小小的黄花,为深秋增添不少媚妩。
我将车停在路旁,滑下小山坡到河床上闲步。
附近有几间屋舍,我猜想是住家。
沿著河床走了一小段路,远处几个原住民孩子看见我这陌生来客,漆黑的大眼追著我的身影,那带著好奇的善意眼神似在询问:你是谁?为什麽来到这里?
但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我为什麽到这里。
我对他们微微笑,孩子腼腆地跑开了。
没留意到时光的流逝,黄昏在无声无息中到来。远方天际被夕阳染成红紫色,馀晖从浅浅的云层缝隙透出,一束束金色的光像洞开的天门,无私而慈悲地洗礼这一片大地人间。
我深深为眼前所见的景象感动。
二十六个年头,我忙碌於生活里大大小小的琐事,在遇见家豪之前,我的生命只是为求生活的短暂安定。
我曾经有疼爱我的父母,也有一个可爱的小弟,但九年前一场空难意外,夺去他们的生命,也夺走我的幸福——就在东岸的这一片太平洋上,一切灰飞湮灭。
十七岁那年,我无法承受失去亲人的打击,精神恍惚了一段时间,在疗养院待了半年。
出院後,我用父亲生前为我置的一笔基金完成学业。半工半读拿到大学学位後,我便出社会工作,用我的双手,一点一滴地将破碎的过去搜集、缝补,但我仍严重缺乏安全感。
我寂寞。
家豪是我另一段生命的开始,他带著阳光般的温暖走进我寂寥惨澹的生命里,所以失去他我才那麽难以承受。
但是此刻我却觉得,再怎麽样难以承受的伤痛,时间久了,也会渐渐褪色,不再是痛在表皮,而是沉淀进心灵的深处,原来无法承受的,这时却能够承受了,我想这就是生命的韧度吧。
原以为我已是一条弹性疲乏的橡皮绳,遇到紧要关头,才发现我还有办法弹痛最脆弱的心。
我蹲在乾涸的溪床里,看一株从石缝里钻生出来的不知名小花。
我静静地看著。
突然有只手拍了我肩膀一下,我抬起头,迎向一双友善的黑眼眸。我从他眼角的细纹得知,这双眼的主人是历练过风霜的。
眼睛的主人已有些年纪,深邃的轮廓应是遗传自山胞的血统。
他开口说:「小姐,风雨要来了。」他指指後边山头一片黑压压的天空。
我站了起来,顺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云层很低,分明山雨欲来。
§ § §
我在新结识的阿美族朋友雅各家中滞留了一个礼拜。
雅各年近四十,汉姓是黎,他是一个小村落的族长,他的妻子尼桑也是阿美族人,据说是个公主,年纪大约三十五、六岁,皮肤黝黑健康,笑容像太平洋上升起的朝阳一样灿烂。
他们的孩子——隆多和雅美——名字是从他们父母亲的父母亲得来的,这是原住民命名的传统——孩子继承祖父母的名字,父亲的名字则传给孩子的孩子,所以有一天,等雅各有了孙子,也会叫雅各,代代相传的血缘变得浓郁而化不开。这种传统对我来说是非常稀奇而令人讶异的,因为我是一个没有传统可以继承的人。
雅各一家四口在花莲山区经营一个小型果园,种植文旦柚和释迦。他们还有一片山坡地,种植金针花,每逢夏季金针开花,他们全家人便会和工人一起上山采金针。我不是夏季来访,没能亲眼看见那满山都是金针花的景象,但雅各一家人都是说故事的高手,透过他们生动的描述,我仿佛真见到那片夏季的金色花海。
他们的生活简单而充实,我在他们热情的招待下,过了一周与城市生活截然不同的山居岁月。
白天,我随雅各家人上山照顾果树;夜里,雅各偶尔会领著族里的壮汉上山猎飞鼠,好奇之馀,我跟去了一次。
那是个令人难忘的经验——我被迫生吞下一块飞鼠的肝脏,新鲜肝脏的腥味我想再过十年我也忘不了。
一个星期的滞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生活让我几乎忘了怎麽去做一个都市人。
我想我的生命在这一星期中已经全然不同了。
我以为我已经摆脱掉过去存在的那些阴影,假若没有,我也应该能克服它们。我的心灵意外的平静。
夜里,大夥聚在小院里围火、饮酒、唱歌。
雅各刚刚高歌完一曲,赢得众人掌声,一个英俊的年轻人接著唱了一首传统歌谣。我听不懂他们的母语,只能感受旋律在空气中跳动的感觉。这时候,若说有精灵的存在,我相信,因它仿佛就在我眉梢、我发上调皮地跳动。
年轻人歌声未歇,又跳起舞来。
他舞著舞著,舞到了我面前,预藏在他背後的小花突然地降落到我眼前。我讶异地看著雅各,怕这举动於他们别有意义,但他只是微微一笑,我於是呐呐地接过那朵花。
年轻人露出一朵灿烂的笑容,身边的人挪出一个空位,他就在我左手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