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吞咽了下,点头。「空难。」
「我的天……」米虹握住我的手。「我很抱歉,亚树,我真希望那时我能在你身边。」
我拍拍她,摇头说:「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是啊,都过去了,如今还能勾起伤痛的,也只剩我自己的回忆而已,只要我不去想,心口就不会感到莫名的抽痛与空虚。
我握住她的手,说:「我应该主动跟你联络的,但那时我实在没有办法想那麽多,请你原谅我。」
米虹伸出手,将我一撮掉到额前的发丝拂到我耳後,再拥住我的肩,让我的头靠在她纤细的肩膀上。我们俩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我放任自己靠向米虹温暖的怀抱,汲取她所给予的温情。我很想哭,但我终究没有。
稍後我们谈起了近况,我告诉米虹我的工作和我目前的住处,米虹则告诉我过去这十一年来她愿意与我分享的一切。
米虹结婚了,她也离婚了。
我想安慰她,却又迟疑。她看起来不太像是需要人安慰的样子。最後我只是说:「如果你需要,我的肩膀随时都可以借你靠。」
米虹笑了。
「我不难过,真的,至少现在不——我们离婚的原因是因为我发现我并不真的爱他。」她看著我的眼说:「亚树,我真的不爱他,已经不爱了。」
我蓦地了解到:我们分别太久,过去纵有伤痛,也都是过去的事。时间会治愈心灵的疮口,而最难熬的那一段,早晚会结束。
真的,都会结束。
我讶异地发觉到,原来这世间真的没有永远。
一切都是短暂的,朝来夕去,万事无常。我突然无法定位自己,我看著咖啡杯里的残渍,眼前一片空茫,我迷失了,我掉落——
迷雾散去,我瞧见米虹关切的眼神,她朝我伸出手,但我没捉住。
§ § §
「亚树,你醒醒。」
我呻吟一声,挣扎著掀开沉重的眼皮。
一睁开眼,就看见米虹。
环顾四周,我问:「这是哪里?」
「我下榻的饭店。」米虹拿开我额头上的湿毛巾说:「亚树,你吓坏我了,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昏倒?」
我从床上坐起来,疑惑地说:「我昏倒了?」怎麽会?
米虹倒了杯水给我,看著我,忧虑地说:「我在你皮包里找到一瓶药,那是什麽?」
我的药……我沉吟半晌,才说:「只是普通的安眠药,我睡不著。」
「多久了?」她问。
我皱著眉想,「最近两、三个月吧。」
她抚著我的眼圈,又问:「你有多久没有好好睡一觉?」
我摇头说:「我有吃药,我有睡。」
「没吃药就睡不著吗?」
「会作梦。」
「梦见什麽?」
「坠落,一直坠落。」有时候我会被自己的尖叫声吓醒,醒来以後,就再也睡不著,睡眠品质非常的差。
「有看过心理医生吗?」
我摇头。「没那麽严重,只是睡不著而已。」
米虹在床沿坐下,搂住我。「亚树,我担心你。」
「我真的没怎样,很多现代人都有失眠的毛病,不差我一个。」
「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我耸肩。「现代人哪个压力不大?」人越贪婪,欲望就越多;欲望一多,压力就大,一切都是自找的。
米虹看了我好一会儿,突然握住我的手,说:「我继承了我爸在加拿大的公司,这趟回来是来洽公的,我後天要回加拿大,你要不要跟我一块走?我可以帮你申请移民。」
我讶异地问:「走?离开这里?」
她点点头,说:「我有能力照顾你,你可以来我公司帮我。怎麽样?你考虑考虑。」她环顾了下四周,叹息似地说:「台湾不易居。」
的确。台湾物价消费虽然比不上世界其他各大主要城市,但物价依然年年飙涨。股市崩盘、地震频仍、社会贫富不均、政治糜烂,一个封闭式的海岛型社会,给人一种窒息、受限的感觉。台湾的确不适合居住,但还是有许多人一辈子住在这里,怪哉!包括我在内。
「太突然了。」我对米虹说:「之前我从没想过要移民,而且我对你们公司的业务也一窍不通,我不知道我能做什麽,去了只怕给你添麻烦,还是算了吧。」
听了我的答覆,米虹一脸失望地说:「难道你想一辈子困在这座岛上,不想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
「不是不想,而是没有那个能力;我怕高,不敢搭飞机。」从台湾飞加拿大不是一段短线航程,只怕我还没到加国机场,就吓死在飞机上。
活到二十六岁,还没出过国,主要是为了交通工具的问题。
米虹笑说:「这是可以克服的心理障碍。」
「但我并不想去克服。」我老实地承认。
米虹说:「亚树,你知不知道,你越逃避,你就越容易受伤害,你在这里永远都无法真正复原,你的伤痕太深。」
这是事实,我知道。「但我还能够承受。」
她反驳:「如果你能,你不会需要安眠药。」
我低下头。「睡不著有很多原因,不一定是你想的那一个。」
「不然你认为是为了什麽呢?」
「噩梦啊,我刚说过的。」我看了看表,藉口时间已晚:「夜深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刻意回避,米虹也拿我没办法,她问:「你真的不跟我走?」
我摇头。「现在的生活还没有到达让我无法忍受的地步,我不必离开。」
米虹失望地说:「我以前认识的齐亚树不可能会说出这样的话,我记得她梦想飞行,她是一个勇敢的冒险者。」
我静静地说:「以前可能是,但现在肯定不是。」现在的齐亚树是一摊千年不流动的死水。
「我很失望。」她说。
我说:「我也是。」我拿起皮包,站了起来,穿上鞋。「我走了,再联络。」
米虹跟在我身後,说:「随时改变主意,随时来找我。」
我不可能会改变主意。我走了。
§ § §
米虹离境那天,我去送行。
她搂住我,说:「我等你来。」
我摇头笑笑,什麽也没承诺,只说了一句:「保重了。」
米虹离开後,不知又过了多久,我依然过著一成不变的过去式生活,时间的移转对我来说,不再有任何意义。
我真的、真的是一摊死水,直到那一天我的门被敲响。
那天我刚下班,从冰箱里拿出冷冻食物,准备将就著吃一顿晚餐。
冷冻面条才刚下锅,大门就被敲响了。我的门铃已经坏了许久,一直没找人来换修。
我本来正瞪著下锅的面条在滚水里沸腾,急促的敲门声吓了我一跳,我开了火,跑去应门,心想:假如我晚些去开门,门板会不会被敲破?
「是谁?」我问。
门外的人并没有回答。我的门没有窥孔,不打开就无法知道是谁,我迟疑了片刻才将门拉开一个缝,而所见,令我僵在当场。
门外那梨花带泪的美丽脸庞尽管有些憔悴,但还是美丽的,这张优雅高贵的脸,我只消看一眼就不可能会忘记。
是她!那个如玫瑰一般的女子。
荷丽——家豪所爱与所选择的人。
大门洞开,我愣在门边,脑中一片空白。
她先开口说话,流著泪说:「他……」
我像留声机似地重复著她的话:「他?」
「他不要我来找你……但我必须来。」
我困惑地看著几乎泣不成声的她,无法自她不断流下的眼泪里猜出她的来意。我心头怪异地纠了起来,开始隐隐抽痛。
她深吸一口气,颤抖地说:「他在加护病房……」
我瞪大眼,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哽咽地捉住我的手臂,我感觉到一阵痛楚,明白她失控的力道弄伤了我。
「求求你,去见他最後一面……他爱你。」
荷丽绝望地捉住我的手臂,我无法思考,无法说话。
见谁最後一面?他?家豪快死了?这怎麽可能?
「我不相信。」不是不愿意,而是我根本就无法相信。我认识的张家豪是那样健康的一个男人,他连续爬五层楼的楼梯都不曾喘一下,他还那麽年轻,正值盛年,怎麽可能死?而且我半年前才跟他一起在淡水散步过,他还脱下他的外套,问我冷不冷。
我冷,我现在冷。我穿著薄棉裤的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突然间,我全身都冷了起来,额际直冒冷汗。
另一双冰冷的手握住我的,我顺著那双藕白的手臂往上看,荷丽玫瑰般的丽容映现在眼前。
她握著我的手说:「求你,他真的爱你。」
略过那句爱情的谎言,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让说出口的话不至於破碎得无法辨认,我问:「究竟是怎麽回事?发生了什麽?」
荷丽苍白无血色的面容凄恻一笑。「家豪是骨癌末期,医生说他撑不过这一、两天。」
我瞪著她看,做我刚才一直在做的事——发愣。
§ § §
我们搭计程车去医院的途中,荷丽将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