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地坐到甲板上,叹了口气。“‘永乐旅舍’舒服是舒服,但毕竟不是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人家说落叶归根,我飘泊了一辈子,虽然没有妻小,要死也要回乡去,葬在家乡的墓园里。将来作了鬼才能尽兴的跟同乡讲家乡话,不必烦恼这一句日语怎么说。”
耿烈莞尔,低下身子坐到田地旁边。“除了风湿之外,你的身体还硬朗得很,十年后再去想落叶归根的问题也不迟。我现在还没有能力回乡去买一片产业。今年运气不好,已经两次惨遭海盗打劫,利润丢了一大半。”
“我知道。你没有义务供我养老,你对我这个老头子已经够照顾了。”
“我再怎么照顾你,也报答不了你十五年来对我的关心和照顾,更何况你还两次救过我的命。我从没见过我爹,你在我心目中就像是我亲爹。”
田地拍拍他的手。“永乐旅舍有和美子在料理一切,我留在那里除了吃闲饭之外,还能干什么呢?除非你跟和美子结婚,或是跟她生个孩子,让我含饴弄孙,我留在那里才有意思。”
耿烈摇头。“我已经跟你说过五遍以上了,不可能。两年前克信兄为我挨了一刀,使得和美子成了寡妇。我理应感念克信兄的恩情,照顾和美子母子三人,怎么可以强占他的妻子?”
“克信地下有知的话不会怪你的,反而会感谢你照顾他们。和美子喜欢你,频频向你示意,她为了你拒绝高仓武士,几乎全长冈的人都知道。”
“你言过其实了。”耿烈低头看自己粗糙的手掌。这双手缺少抚摸女人的经验,只有血气方刚,自制力还不够强的那几年里,在微醉薄醺时,被同船的大哥们拉去胡混过几次。
“你心里知道和美子对你的情意,只是一直不肯承认而已。和美子温柔、能干又美丽,你难道一点都不喜欢她吗?”田地逼问。
“大家都喜欢她,我对她的喜欢不会比你多。朋友妻不可戏,我把和美子当嫂嫂,永远不可能对她有非份之想。她如果对我有情,也不过是因为感谢我照顾他们母子而已。她可能不想嫁给高仓武士做小妾,拿我当借口。在日本国,女人必须找个男人当靠山,在和美子找到她真正喜欢的男人之前,我愿意当她拒绝骚扰者的借口。”
田地叹气。“你替她着想,有没有替你自己着想?再过两年你就三十了,早该成家了。千万别像我,一辈子孤寡,孑然一身。”
耿烈淡淡的微笑。“像你也没什么不好,无牵无挂的多自由自在。你至少有我和你作伴。”
“像我一点也不好,要是真没个牵挂,哪天活得不耐烦了就往大海里跳。我现在唯一的牵挂是盼着你找个好女人,结婚生子。我是个平庸的人,一生没什么成就,也没有事业。你不同,你有才干、有能力,你应该让你的血统延续下去。”
耿烈自嘲的冷笑。“我有什么血统可言呢?我连我爹是谁都不知道。”
“耿烈,你不该因为这样而自卑,相反的,你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十五年来你能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奋斗到今天拥有一艘三桅货船和一家温泉旅舍,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耿烈握住田地的手。“田叔,我堪称有一点小小的成就的话,全都是你的功劳。这些年来你对我的帮助,数都数不清。”
“不,全都是你自己的努力。我唯一的功劳是把你逞勇好斗的个性引到相扑场上,让你把对命运的怒气发泄到对手身上。”
“那就够了。”耿烈捏一下田地的手才放开。“否则我到今天可能还是个码头的搬运工人,或者早被群殴至死。”“船长。”阿冬走近他们。“我已经把稀饭送进船长室了。”
“好,谢谢你,我这就去看他。”
耿烈下了船舱,打开船长室的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令人嫌恶的酸臭味。
他蹙着眉走进去,看江忆如小小的身子蜷曲在床上,他立即责怪自己粗心,没有事先告诉她柜子的大抽屉里有被子。白天虽热,晚上海风沁凉,吹进窗子,吹得她的衣角飘动。
他走到床边,差点踢到地上的木盆,木盆里有些呕吐物,臭得要命。他把木盆里的臭东西倒到窗外的海中,再走到门边的木桶舀一大勺水,到窗边冲洗木盆,船长室里的臭味这才减少了些。
“江姑娘。”他轻喊。她没有反应。他加大音量:“江姑娘!”
她的脸由面向墙壁缓缓转过来看他,仿佛连做这个动作的力气都没有。她的脸色苍白,使得脸上那些麻子更显刺眼。可能因为呕吐的关系,她原本画在下巴上的麻子已经不见了。
“你还好吧?”
她的两眼失去神采,轻轻点了点头。
“你觉得怎么样?”
“冷……”她用双手抱紧自己。“虚弱……我晕船……吐了又吐。”
耿烈立即打开柜子,拉出被子;幸好他的被子是干净的,前两天才叫阿咚帮他洗过晒过。
他把被子盖到江忆如身上,她轻声道谢。
日本的天气比泉州冷,不知她有没有带足以御寒的衣服?他张嘴想问,看她又虚弱的闭上眼睛,就改变主意,走到桌边拿起内骨粥回到床边。
“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要吃点东西保持体力,才能撑到日本。”
她摇头。“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要吃,不然你会虚脱至死。”
她还是闭目摇头。“吃了也会吐。”
“那至少还有点东西可吐,不会把胆汁都吐出来。起来吃。”
她把身体翻向墙壁。“让我睡觉,我好累。”
“吃完再睡。”
她一动也不动,不理会他的命令。
他不满意的抿抿嘴,坐到床上她空出来的地方,一手捧着装粥的汤碗,一手轻抓她起来靠在他身上。
“你……你干嘛?”她像吓到了,身体微颤着。
他拉棉被来把她盖好。“没干嘛,只是要你吃点稀饭再睡。你要自己吃,还是要我喂你?”他强硬的说。
“我不吃。”她小小声的回答。
“不可以不吃。”他把她的头放在他肩上,用他的上臂圈着她,再一手拿碗,一手拿汤匙。“嘴巴张开。”
她的嘴巴逃避汤匙。“吃了又会吐。”
“先吃再说,慢慢吃。”
她还是紧闭着嘴巴摇头,那张痛苦的麻子脸看起来还真丑,与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仙姿芳容有天壤之别。
“我的耐心快用完了。你宁可让我捏开你的嘴巴灌你吃吗?”
“不要。”她受到委屈似的皱眉队嘴。“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
“不可以。”他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一般货船都忌讳载女人,说那样不吉利,我已经够倒霉了,你别饿死在我船上,触我的霉头。”
她在他怀里挣扎着想坐直起来,撑在床上的手虚弱的颤抖着。“我自己吃。”
他静静的看着这个爱逞强的女人,看她一手微颤着按着床,一手去拿他碗里的汤匙,舀一匙稀饭慢慢的往嘴边送。她张开嘴巴,闭上眼睛,像万不得已的在吃药。
“噗!”她刚刚送进嘴巴里的稀饭全喷吐出来,吐到他衣服上。“有肉味,”她赶然欲泣的解释:“我自小就吃素。”“你还真麻烦。”用的是责怪口气,他却不去管自己衣服上的粥,而是伸手拨掉她唇下的一粒稀饭。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泪水流下她脸颊,晕糊了她画在脸上的假麻子。
他轻声道:“晕船的滋味不好受吧!早就跟你说过别来,货船不比客船舒服,这种苦不是女人吃得来的。有的人两三天就能适应,有的人一路晕到下船,几乎吐掉半条命,得请人抬他下船。躺下吧。”
他站起来,让出整张床给她。然后他把粥放到桌上,开柜子拿一条干毛巾,放进水瓢里沾湿拧干,再走回床边。
她已经躺下,闭上眼睛。
“擦擦脸,你会清爽一点。”
她还没睁开眼睛,毛巾就已经罩上她的脸。
耿烈生平第一次帮别人擦脸。看到那张麻脸渐渐恢复原来的白净,真是一大乐事,他早就想这么做了。
“我自己来。”她在毛巾下模糊的出声,伸手想拿毛巾,纤细的手指碰到他的手,又缩了回去。
他也吓了一跳,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这辈子什么时候这么侍候别人来着?
他拿起毛巾,转身走开。离开舱房之前,把那碗肉骨粥也带走,踏出门之前头也不回的丢给她一句:“我待会儿再来,你可以先睡一会儿。”
他上甲板去,阿冬果然还在和田叔聊天。
“阿冬,这碗拿回去厨房,叫他们另熬一碗清粥,他吃素。”
“喔。”阿冬走近他接过碗。“船长,你的衣服上有饭粒。”
耿烈低头看他的衣服,不在意的说:“清粥煮好了的话,拿上来这里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