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崇旭一身肮脏,有点像街头的清道夫,跟过去的干净挺拔截然不同。
也因为如此,他没有弯下身抱小孩。「爸爸身上很脏,先让爸爸去洗个澡。」
这些日子,他跑去哪儿了呢?为何显得生疏而礼貌,似乎有意疏远他们。
他不经意地抬头望著灵恋,灵恋低下头,心在狂跳。
他苦笑,原来她并不高兴他回来,仍是一张不想见到他的脸庞。算了!反正他也不在乎,他的心已经死了。
他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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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崇旭并没有回到客厅,他叫仆人请灵恋到书房来,似乎刻意要避开孩子。
他洗了澡,将多日的肮脏清洗干净,现在的他容光焕发、神采飞扬,而且一身休闲打扮,脚前还放著一个装满行囊的行李袋。
她有好多话要对他说,但却不知从何说起,千言万语,在进门看到他脚边的行李时全都咽回肚里。
难道他又要走了?
「坐吧!」他命令道。「有些话我要告诉你。」
她沉默地坐在他对面,低著头楚楚动人的神态,真是我见犹怜……她好像消瘦了,整个人也泛著无可言喻的忧郁,是因为他吗?
他随即提醒自己别做白日梦了。
「今天我看到一只流浪猫,」他的开场白令她错愕。「让我想到自己小的时候,有一天看到一只奄奄一息的猫,我可怜它、收留它,把所有的爱统统给它,用尽全心全力照顾它,把它藏在市场一个小贩车里,我可以自己挨饿,将一天的食物存起来,只为了让它吃得饱,有时半夜担心它受冻,还偷偷跑出去看它……」
灵恋可以明白这就是唐崇旭心中认为的爱——照顾所爱到无微不至。
「可是有一天,我再也找不到它了,它一声不响的走了。这只忘恩负义的小猫咪……我哭了好久,那是我第一次有爱的感觉,也是第一次有恨的感觉。从此以后,我对任何人事物都不再有感觉。」他的脸色黯淡下来。
「崇旭……」她咬住下唇,为他感到心酸。
那对他而言曾经伤痛的回忆,如今只是淡淡提起的往事罢了,在他心中,眼前的灵恋或许就像那只猫咪一样。
「我从来没有想永远拥有一个女人,直到你出现。」言归正传,他起身背对她,似乎对她极度失望。「我对你的爱,或许也如对猫咪般是一时的迷恋,完全是我的一厢情愿。」
她惊惶失措地抬起头,雾 的眸子里有著深刻之痛,只是他看不见。
「你矢志不渝的爱,让我很羡慕德光。」最后,他咬牙切齿地说。「强逼你做我的妻子,也许是错的。」
她的眼眶流出泪水,为了不痛哭出声,她赶紧用手捂住嘴巴。
他不要她了……她应该为此感到高兴的,她不是一直想要摆脱他的枷锁吗?
「与其让你像当年小猫咪那样抛弃我,不如我先抛弃你,反正,你和小猫咪都不知感恩,不会爱主人……」唐崇旭整张脸因沉痛而扭曲,他的话暴露了他的脆弱。
「你可以和孩子继续住在这里,毕竟是我害你离开『乌拉罕』的,我不可能对你们不闻不问,对孩子们也有责任,反正我的钱足可供你们吃好穿好,一如我当初的承诺。」语毕,他提起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注视著他挺拔壮硕的背影,她整个人、整颗心都受到强烈的震撼。
留下来!她内心喊道,但是喉咙仿佛被核桃梗住般无法言语,只能眼睁睁地看著他离开她的生命……
他站在门口,看著?椈壑W印有淡彩梅花的壁纸。他向来喜欢梅花。
「但愿我像梅花那样坚强,失去你仍能在寒冬中傲然挺立。」他紧握住门把,声音显得哀戚。
他霍地打开门,却发现两个孩子呆愣在门口。
「爸爸——又要走了吗?」
「爸爸不要我们了吗?」大宝小宝可怜兮兮地问道。
「我……」他的嘴角微微抽搐,蹲下身子,试图以轻松的口吻说道:「现在是油菜花盛开的季节,爸爸要去『乌拉罕』摘油菜花,送给妈妈。」
「嗯,妈妈最喜欢油菜花了,」孩子们异口同声道。「而且是『乌拉罕』的油菜花。」
「我知道!」唐崇旭慈爱地说。「爸爸走了。」
走出那一扇门后,他真的再也没有回头过……
她的泪水也没有止过,她的心被撕扯著,他走远了……真的远离她了……
第九章
她终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总是一夜无眠到天明。
这天正午,天空灰蒙蒙的,因为台风过境,狂风骤雨袭击大地。
她躺在沙发上,放在茶几上的一杯水原封不动,电视正在播报新闻,她听若未闻,整个人陷入恍惚中。
一会儿后,茶杯里的水微微晃动,显然又发生地震了。
「地震?」她对地震一向很敏感,但这场有感地震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她恢复意识时,地震早已结束。
稍后听到新闻插播:
「台湾刚刚发生有感地震,震央在中央山脉,震度、六级,台北一级……据报,中横公路有巨石滑落,隧道发生严重坍方……多位现场目击者指出当时有车子被困在隧道里,车内民众是否已遭活埋,目前尚不得而知……」
中横公路是前往「乌拉罕」的惟一出路……她的心陡然一惊。
她忐忑不安地守著电视,很快的便又插播后续的相关报导。
「被困在隧道内的车子,据指证是一辆白色宾士车,车号是令人过目不忘的AB-9988……」
血色逐渐从她的脸上褪去。
「……已查出车是长鹤集团的总裁唐崇旭,至于车内是否正是其人,据饭店员王透露,唐总裁已失踪多日,不知去向。故研判驾驶人极有可能是唐崇旭,救难人员正在尽全力抢救……」
他真的到「乌拉罕」去为她摘油菜花……
灵恋感觉自己的灵魂像被抽离身躯般,泪水有如泄洪般一发不可收拾。
他命在旦歹、生死未卜,在这一刻,她才终于大彻大悟,原来她早在不知不觉间爱上了崇旭。
她爱他。是自己的愚痴、固步自封深深的伤害了他,是她扼杀了他的生命,她是罪魁祸首,如果她早点发现自己爱他,坚持留住他,安慰他伤痕累累的心,他就不会遇上这场浩劫。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新闻现场持续报导:
「……时间已经超过、六小时,救难人员冒著大雨,正试图将厚硬的岩石用石钻切开,但因强烈刮风来袭,造成救难工作加倍困难,随著时间过去,唐崇旭恐凶多吉少。这次意外引起商界人士哗然,纳闷唐崇旭为何会跑到人烟罕至的山区……」
地震曾经夺走她的一切,如今又再次让她一无所有。
不!她眼中燃起忿恨的火花,她不能屈服!她绝对不能再让地震夺走她爱人的生命,地震休想再次伤害她。
她要崇旭回到她身边,她要用自己的力量救回崇旭,就算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希望,她也要见到崇旭。
她泪流满面地打电话叫醒司机,载她去中横公路的失事现场。
三更半夜,司机连夜在黑漆漆的公路上开车,强风豪雨毫不留情地击打著车窗,而她的眼睛也没有合过。
她的双拳紧握,一路上祈祷崇旭会等她,等她说她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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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故现场被警方包围,当一位身价不凡的商场大亨被困在隧道内,实在无法不成为头条新闻,更无法不让所有救难人员战战兢兢。
「不能进去!」警察对所有想接近现场的人咆哮。
「让我进去。」灵恋下了车,冒著风雨,昂然站在所有人面前,坚定的声音回荡在出奇宁静的中横公路上。「我是唐崇旭的妻子。」
所有守候在一旁的媒体记者全飞奔过来,镁光灯闪烁不停。
她从容不迫道:「我要进去看我的丈夫。」
她抬头挺胸,往前跨了一步,麦克风纷纷挤到她面前,要她说话。
疲惫的倦容、濡湿的眼睛、凹陷的面颊,令她显得憔悴不堪,但是神情中却绽放出一股无人能及的勇敢。
「我要我的丈夫活下去。」她哽咽著说,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许多原本要提出的问题也暂时打住。
她踉跄地走到隧道口,双手贴住滑落的巨石,喃喃地祈祷:「不要让地震带走你,崇旭!求你活下来!」
接著她退到一角,让救难人员展开另一波抢救。
如今已不见中横秋色如玉,风仍在无尽的夜里呼啸掠过,阴沉的天空像烧焦的锅底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没有星星和月亮,天地在混沌中夹杂著芸芸众生的悲怆。
她仰望天空,脑海翻腾的竟是在「乌拉罕」秋夜里绽放光亮的月圆,那样花好月圆的记忆,只是人不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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