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懿行若有所思,良久,他抬首。
「你可否请骆大夫过我成府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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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弓半强迫地拉着言嘉来到成府大门。
「你不要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好不好?」彤弓看了好泄气。
「你不觉得是多此一举吗?这样只会给成老爷添麻烦。」
「你在害怕吧?」彤弓敏锐的目光射进言嘉惶惶然的黑眸里。「满怀着希望,但结果可能是一场空,你恐惧承受这样的事实,所以你干脆选择逃避,没有开始,就毋需承担结果的打击。」
内心深处全然被透视,言嘉抿嘴沉默。彤弓见他不动,索性步上阶梯,亲自敲门。
总管早好整以暇在门后俟候。「老爷于后花园治酒款待骆大夫一人,白少爷,麻烦您先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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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坐于成懿行的对面,言嘉神情局促得可笑。
「在冬意逐渐笼罩的此时,我的后花园还能开出如此灿烂景象,是不是可称为奇观?」手持温酒,成懿行含笑问道。
言嘉对面前的佳肴美酒一点兴趣也无,更遑论周遭的美景了。他敷衍地颔首,算是回答。
眼前的男人,会是他失散多年的父亲吗?若不是,他该如何整理那一池早已搅乱且深怀期盼的心湖?
成懿行虽然笑容满面,然言嘉却觉得自己处此环境,极端地格格不入。
「骆大夫,是不是菜色不合你胃口?我可以命人马上重做。」
「不用了,我只是不饿。」
成懿行看见言嘉促刺模样,他缓缓放下酒杯,立身。
「成府在南京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累积的财富外人无法想象。我白手起家,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才有今天这个局面。可是,如今我却失去我最挚爱的两个人。」
言嘉没有言语,只凝神望着成懿行的忡忡表情。
「十几年了,这其间多少人假冒我妻儿,欲夺得我家产,弄到如今我已经心灰意冷。」他视线从四围景色渐渐落到言嘉身上。「假如你是我的儿子,这庞大家产就是你的了。」
言嘉脸色倏地刷白,猛然起身,目光如炬。
「成老爷,如果这顿饭你是用来侮辱我,大可不必大费周章,只要你说一声,我会立刻走人。」
是他太天真,存着太多的冀望,以为可以云开见月明,求得真实。现在真实尚未求得,就被误以为是贪骗之人。
言嘉忿忿欲离去,却叫几个下人挡住去路。
「骆大夫,请听我讲完。」成懿行的嗓音在他身后响起。「我想家产若属于你,一定可以尽到最大的利用,救得更多贫病之人。」
言嘉疑惑地回头,成懿行大手一挥,下人们纷纷走避。
「跟我来吧!」言嘉像听话的小孩,乖乖地跟随,原本的怒恚居然被他一抹温柔的笑瞬间打散得消失无踪。
步入曲径,在弯弯折折、言嘉自己都搞不清楚的情形下,眼前赫然矗立着·一间石房。
「把你的麒麟玉给我。」言嘉依吩咐解下颈间玉佩,成懿行将玉佩嵌入石房外梁上的小洞,不一会儿,石房的大门竟隆隆开启,里头飘出奇异的花香,令人神清气爽。
「这里面放的都是你母亲用过的东西,自从她失踪之后,为了不让它们遭到破坏,我特地建造这座石房来保存。除了当初她所买的两块玉佩外,任何人都打不开这座石房。因此即使有人拿紫色麒麟玉来冒充,只要这个门不开,真假即可辨出。因为你母亲买来的紫玉是她亲手所刻,形状虽为麒麟,其中却有所差异。」
「麒麟头上有三个眼睛,而非平常的两个,是吧?」
成懿行嘴角漫着柔情。「第三个眼睛是她的守候,她自己化身于其中了。」他也解下自己的玉佩,放在言嘉手中。「看了太多虚妄,反而害怕真实。所以当真实可能降临时,我这双老眼昏花地什么都看不清。若非彤弓的义正辞严,我恐怕会亲手将你阻绝在心门外。其实,从你踏进花园的一剎那,我就感觉到了,不管你是不是我的儿子,你绝对和以往那些骗徒不同。你……还愿意喊我一声爹吗?」
手心的麒麟玉,温度渐次升高,仿佛几年来的思念与孤独全融在里面。
凝视着成懿行含泪的泛黄双眼,皱纹将岁月清楚写在他脸上,言嘉不由得眼前也模糊了。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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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弓在成府门前踱来踱去了好些时辰,虽然总管要她回去,但她始终放心不下。
「白少爷,您还在啊……」总管启门,语未罢,彤弓上前就是急问:
「言嘉和成老爷怎么了?他们……」
「白少爷,您别急,我现在就是要请您到内厅,我们老爷和少爷正等着呢!」
「少爷……」彤弓诧异的唇畔渐渐扬高弧度。
言嘉……他真的找到亲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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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弓,这次多亏你,我们父子才能相认。」成懿行欠身谢道。
「哪里。」彤弓看着面前二人的和谐,内心实在有说不出的喜悦。「那么成老爷,你以后有何打算?还要上京城吗?」
成懿行宠爱地瞧了瞧言嘉。「言嘉总要认祖归宗,所以我想带他一同回京城。」
平地一声雷,彤弓笑意凝在嘴角,言嘉目光呆滞地在彤弓与自己父亲间游移。
「爹……你说回京是什么意思?」
「京城是你母亲的故乡,爹打算将南京产业打理好,举家迁移至京城定居。你一定也想看看你母亲的故乡吧?爹身边已经没有其他亲人,只剩下你,你会答应爹吧?」
言嘉心大窒,余光缓慢地瞥向彤弓,她脸色黯淡,不语。
京城……这不是注定非得与彤弓分隔两地吗?而且可能……永无相见之日!
「当然,爹不会逼你继承家业,你行医,爹绝对支持。」成懿行满怀期待地等待言嘉的肯定,却见他面有难色,犹豫无语。「你……是不是舍不得什么?」
「我……不……」言嘉根本不知从何答起。一面是希冀多年的爱情,另一面是好不容易才相逢的亲情,他该如何抉择?
「爹不想逼你,你自己好好考虑,再告诉我答案。」话虽如此,成懿行话语里却刻意夹带老态孤独的意味。「彤弓,你也帮我劝劝他吧!我先回书房处理些事情。」
彤弓不禁觉得可笑,拜托她?她正是最不愿言嘉离去的人啊!可是,他们父子等了十多年才相认,她没有资格也没有道理拆散人家骨肉。况且,纵然成老爷留在南京,她与言嘉一样无法长相厮守。是或否,结局都是相同。
于是,彤弓狠下心,不顾那啃蚀的疼痛,挂上了灿烂的笑颜,噤住了正欲开口的言嘉。
「你会答应你爹吧?怎么说你们也经过这么多年的分隔,孺慕情深,你不会舍得丢下他的,对吧?」
言嘉视线愁锁彤弓,心头纠结的是彤弓的委屈。他相当清楚,她是为了他才逼自己说出此话。
「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我没有问题的啦!我还是回宜丰继续当我的白少爷啊!日子照过,饭照吃……」彤弓发觉自己竟然哽咽地说不下去。没有言嘉在,她真支持得下?
「你这个笨蛋!」言嘉全身被拧疼般难受,他将彤弓紧紧拥入怀中,摩挲着她的发丝。「一次分离已经令我们痛不欲生了,难道还要再有第二次吗?说什么我都不要放手,我不会离开你的。」
「你不要你爹了吗?」彤弓推开他,泪水沾满脸庞。
「一定可以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言嘉,你不懂吗?无论是南京或京城,我哪里都长留不了,我始终是白家的四少爷。」残酷的事实,击打着两人原本就痛楚满满的心房。
怔立门外的成懿行,本欲前往书房,因遗留内厅的书册而转身过来拿取。不巧两人的对谈,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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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微微吹散包围明月的乌云,露出半边皎洁的月娘,倍觉娇怜。
「爹,今晚怎么如此好兴致,设宴款待?有客人要来吗?」言嘉与成懿行并肩行来,见明月亭摆设着醇酒珍肴,故问道。
「客人只有一个,就是你。有没有时间陪爹把盏话天明?」
「假如爹不嫌弃的话。」
两人坐上亭子,成懿行将下人全部遣走;寂静的夜晚,仅存风拂池水的簌簌声与二人的畅谈声。
「话说回来,你答应跟我上京了吗?」畅聊许久,成懿行终于把话题转到他今夜的目的上。
「这……」言嘉低头,有些不知如何启口。
这些日子以来,他想了许多,却始终找不出个好方法。
「是舍不得的人太多?」成懿行试探道。
言嘉浅浅笑着。「江南是我生长之所,除了宜丰的爷爷和白家人,还有艾大夫、二小姐、春晨他们,我的确割舍不下。」
「他们或许是因素之一,不过,最大的主因还是彤弓吧?」
言嘉心跳漏了数拍,楞楞地凝视着成懿行似笑非笑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