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爷爷来到旧园之后,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许多人当他是哑巴,现在才知道他原来会说话。
“你一个人当然没什么,可怜我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就等小武的爹做工养活全家,他没了,我们还活得成吗?”沈大娘声泪俱下。
满脸皱纹的陆爷爷沉下气,看样子是不想多所争辩,但他往里头走了几步又突然转过头来,重重的说:“大小姐为大家想,大家就不能为大小姐想吗?”
陆爷爷的责备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低迷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啜泣哭声断断续续,终于在小武的一声“我要爹”,再度引爆悲伤。
沈大娘、薛家嫂子、胡老爹、王家娘子……老老小小全都哭成一团,哭乱了蔺采蓁的心。
在这乱了分寸的时刻,梁继忠来了。
梁继忠原是县府的官差,是蔺孙的下属,自从宋辽开战,军队驻守易县之后,他被调升为守城督军,受朝廷的直接管辖,但私下与蔺家时有往来。
“梁大哥,你来得正好。”蔺采桑一见到他,愁怅的心立即燃起了一丝希望,她忙走到他的面前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旧园里住的都是寻常的百姓人家,因为战乱流离失所已经够可怜了,为什么官兵还要抓人呢?这有违当初的协议,我保证他们安份守己。你保证他们不受干扰。”
就因为这个保障,她才会安心将灾民收容于旧园,如今出了事,她的自责就更深。
梁继忠听了猛点头,神情却是焦急不耐,因此蔺采蓁不认为他有把她的话听进耳里,他只是一味的急着说出自己来此的目的。
“我得空赶来,就是想先知会你一声,结果还是慢了一步。”他额头上斗大的汗珠直流,不像是虚情假意,他忙不迭的说:“上头突然下令搜查全城,现在不只是旧园遭殃,外头到处都可以听见灾民的哀号,可是上头有令,我们当差的也不能不从。”
“怎么会这样?”她诧异的问。
梁继忠面有难色,犹豫了一下,随即拉她到一旁,小声的说:“听说昨天军营失窃,好像是被人偷走了什么重要的军事机密,昨夜宵禁就封了城门口,不许任何人进出,想是上头一定要抓到贼偷。”
“这与灾民有何关系呢?”她不平的说:“这座城是灾民仅有的生存地,我相信不会是灾民干的。”
“可是上头的人不信哪!宁可错杀一百,也勿枉一人。”梁继忠神情严重的说:“不是梁大哥在吓唬你,那些被抓走的人恐怕是凶多吉少,剩下的这些人也有危险,总之一天下水落石出,上头就没完没了。”
“那……该怎么办呢?”她失了方寸,也没了主意。
梁继忠看了旧园的人一眼,垂下头,更小声的说:“听梁大哥一句劝,你已经尽力,够了,别再惹火上身。”
蔺采蓁愣了愣,诧异的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语带失望道:“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人命关天,你岂能叫我坐视不理?”
他扯了扯脸,神情无奈也不耐,最后撂话,“能做的,我做了,能说的,我也说了,我想就到此为止。粮食那边的弟兄们也托我告诉你,最近上头查得紧,他们也无能为力。”
说完,他不等她回话,掉头就走了。
“梁大哥,梁大哥——”
蔺采蓁追上前喊道,梁继忠摆了摆手,还是走了。
居住在旧园的人性命受到威胁,再加上粮食来源已断,就算官兵不再来骚扰,灾民早晚也会饿死。
蔺采蓁从未如此绝望,甚至没有勇气面对灾民投来的关注眼神,那使她倍感难过,但是该来的总是要来,由不得她闪躲。
“大小姐,梁大人怎么说?”泪和汗水濡湿了整张脸,沈大娘敞声喊,“军营什么时候放人?我儿子可以回来了吗?”应着沈大娘的话,所有的人都围了上来,你一言我一句,蔺采蓁应接不暇感到呼吸困难,好在陆爷爷及时解围。
“大家停一停,让大小姐说句话。”他喊。
所有人都安静了,两双眼睛直盯着蔺采蓁,她竟无言以对。
“发生不好的事,对不对?”陆爷爷开口问道,他从她凝重的脸色瞧出了端倪。
她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有话就尽管说。”陆爷爷语重心长的表示,“大小姐为大家做了那么多的事,你的话,大家会听的。”
蔺采蓁感激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对旧园所有的人宣布,“这里已经不再安全,大家最好能离开这里。”
众人闻言,一阵哗然。
“咱们就是无处可去才会落脚于此的呀!”薛家嫂子败坏的喊,抱在怀里的娃儿哇哇大哭,她也无心安抚。
“不行!”沈大娘更是激动,顽固的吼,“小武的爹不回来,我们就不走!我们得等他回来!”
蔺采蓁闻言,胸口隐隐作痛,她何尝不同情他们的处境,但愿她有神力能化解一切的烦忧,但是,她没有。
“我明白大家担心自己的亲人,但是官兵随时都有可能再来,大家还是保命要紧。”蔺采蓁诚心说道。
众人议论纷纷,一些灾民开始动手打包收拾,也有人为往后的去路感到茫然无措。
“我不走。”陆爷爷说:“反正是一个人,我也已经够老了,活够了也受够了,我就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蔺采蓁动容,红了眼眶。“陆爷爷……”
他摆了摆手,拒绝了她的好意,缓缓转身走回阴暗的栖息处。
“大小姐,你是要抛下我们吗?”薛家嫂子突然喊道:“你这时候要我们走,不等于要我们去死吗?”
蔺采蓁脑门轰然一响,怔住了。
薛家嫂子抢上前上把抓住她的胳臂,剧烈摇晃的叫嚷,“你赶不走我,除非你还我家相公来,否则你是赶不走我的。”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动,薛家嫂子竟失了理智,把蔺采蓁当成仇人来看,一味无理的要求。
这气势触动了其他的人,纷纷上前为难蔺采蓁,大人小孩重重叠叠,她实在无力招架。
“滚开!”
突然一声爆吼,蔺采蓁感到腰身被人紧紧搂住,身子一个晃荡,她就脱离了包围。
她发现自己紧靠在“陌生人”的怀里,他一手搂着她,一手挡着不许别人靠近。
“原来你不是哑巴。”她轻语。
打从在路上拾到他起,这还是他头一次开口说话,而且这是他第二次出手帮她。
他回过头,四目交会,他面孔坚硬,眼神依旧冷漠,但他的怀抱却是厚实而温暖的。
他放开手,抽身退去。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退开的刹那间,蔺采蓁有股怅然的失落感,或许是眼前的景况让她深感无力,才会迫切希望有人可以依靠。
然而,现实是蔺采蓁必须独自挺身面对。
“请听我说,我不会放弃你们,我会再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薛家嫂子近乎歇斯底里的抢道,言语刻薄的说:“你真有办法就把我家相公救回来,然后我们自己会走,不用你想办法来施舍。”
蔺采蓁胸口一紧,红了眼眶。
她能谅解灾民的无助与愤怒,但是她无法承受不公平的指控和污辱,虽然她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实际情况显然比想像还要残酷。
面对众人不信任的眼光,蔺采蓁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
就在这不可开交之际,蔺采菱跑来了。
她大步跑进旧园,似乎没有察觉混乱的气氛,冲到姐姐的面前,来不及喘气就急着嚷,“不得了,爹来了!咳……”她呛了口口水,猛地直咳。
蔺采蓁大吃一惊,今天可巧,所有的事都凑在一块发生。
她还来不及细问,果真看见父亲从门外走来,两眼穿跃人群直勾勾的瞪住她,似乎早已知道了一切,所以前来兴师问罪。
她连忙走上前。“爹……”
“别喊我。”蔺孙抢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吗?昨儿夜里,你是怎么答应我的?就快嫁出门的人,还胡乱瞎跑,成何体统!”
她惭愧的低下了头。
“爹,女儿不是有心违逆,实在是……”她抿了抿唇,“实在是女儿放不下这里的事。”
蔺孙嗤鼻哼声,一脸凝重。
“你当真以为爹不知道你在外面的事吗?”他生气的说:“爹是睁只眼闭只眼,相信你会有分寸。可是你让我太失望了,昨夜才答应爹,今早就不见人影,你压根没把爹的话放在心上。”
她摇着头。“不……不是的……”
“用不着解释!”蔺孙抢道:“你马上跟我回去,就当没有这回事。”
“可是……爹——爹——”
蔺孙根本不给女儿解释的机会,说完掉头就走,让她自己决定回去还是不回去。
蔺采蓁陷入两难,她不想再违抗父亲,又不想在这时候离开旧园的人。
“姐,快回去吧!”蔺采菱上前催促,“你也知道爹的脾气,慢一点,他可是会锁门的上说完,也不敢稍有停留,急忙追上父亲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