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她的生辰,现已虚度了三个时辰。
她在漫天大雪中诞生,这只是她的猜想,其实,只是王妃的猜想。白娉婷究竟出生在何日,这个问题也许只有从未见面的爹娘可以回答。
她记得,王妃将她带回王府的那天。王妃夸道:“冰雪聪明,定是在大雪天的雪娃娃托生的。”王妃为她选了一个有雪的日子做她的生辰。
她喜欢雪,每年生辰,王府都会生气勃勃。何侠常常找来一群归乐的贵族公子斗酒,何肃王子也在其中,少年们喝到微醉,便会百般地怂恿:“娉婷,弹琴,快弹琴!娉婷,弹一曲吧。”
冬灼最爱胡闹,往往早把琴取来了,摆好,拉着娉婷上来。娉婷笑弯了腰,勾指。众人先前都是吵吵闹闹的,但琴声一起,很快就会静下来,或倚或站,一边听曲,一边赏雪。一曲完毕,会听见身后一阵与众不同的带着音律的轻轻掌声,她就会高兴地回头嚷道:“阳凤,你可不能偷懒,我是寿星,你听我一首曲,可要还上十首。”
娉婷怔怔地笑了起来,又怔怔敛了笑容。
大雪纷飞中,世事沧桑。
此时此刻的孤单寂寞,天下人都可以不管,但楚北捷不可以不管。
他不该不理会。
她再看一眼沙漏,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想见的人还没有来。八个月,她忍受了种种冷待八个月,笑脸相迎,温言以对,为什么竟连一点回报都得不到?
刹那间心灰意冷,八个月的委屈向她缓缓压来,无处宣泄。
“红蔷。”
红蔷从侧门跨进来,问:“姑娘有什么吩咐?”
娉婷低头,审视自己细长的指。
“去找王爷,”她一字一顿道:“我要借琴。”
琴很快借来了,漠然亲自捧着过来,摆好了,对娉婷道:“姑娘想弹琴,不妨弹点解闷的曲子,损耗心神的曲子,就不要弹了。”
“王爷呢?”
“王爷他……”漠然逃开她的目光:“正在书房处理公务。”
“他今天忙吗?”
漠然沉默了很久,才答了一个字:“忙。”
娉婷点头:“知道了,琴,我会还的。”
遣走了漠然,红蔷点香。娉婷阻道:“不用,让我自己来。J
执了香,亲自点燃了,又亲自端水,将双手细细致致浸了,缓缓抹干,坐在琴前。
上身一直,微微带笑,葱般的十指放到琴上,铮铮调了几个音,声色一转,便是一个极高的颤音,激越撼人,彷佛里面的金戈铁马统统要冲杀出来似的。屋子前前后后顿时安静下来。
娉婷敛了笑意,脸上沉肃,十指急拨,一时间杀伐声四起,战马嘶叫,金鼓齐呜,呼声震天,听得红蔷脸色煞白,紧紧拽着胸前衣布,没有丝毫动弹的力气。
不能怪楚北捷,她自找的。
是她拦住楚北捷的去路,是她说:“誓言犹在。让娉婷随王爷到天涯海角,从此荣辱都由王爷,生死都由王爷。”
她伸出手,楚北捷握住。
从此荣辱生死,都不是她的,而是他的。
她以为她忍受得了。
八个月,夜夜滴血的春宵,朝朝毫不留恋的背影。她忍受了八个月,却在这最希冀一点点温暖的日子崩溃。一切都可以忍受,只要楚北捷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哪怕没有痕迹的示意。
可惜,什么都没有。
琴声渐低下去,似乎战局已经到了尾声,有幸存的马匹在血腥斑斑的战场中悲呜,火将倾倒的旗帜烧得哔喱作响,尽是慷慨悲歌之声。
娉婷额头渗出一层密密细汗,却不肯罢手,她强撑着,还不曾将剩下的几个音拨完,上身微微晃两下,摇摇欲坠。
红蔷被琴声震撼,还未反应过来。一道人影骤然飞扑进屋,一手扶住娉婷,一手按住琴面。琴声蓦止。
娉婷只觉后背被人扶住,心内一喜,回头看时,眼中光亮霎时变暗,抿唇道:“放开。”奋力站起来,瞬间天旋地转,她逞强不肯作声,暗中站稳。
漠然连忙松手,不卑不亢道:“王爷正在书房处理公务,姑娘的琴声……太吵了。”
娉婷神色疲倦,苦笑道:“那可真对不起了。”
漠然又道:“王爷说了,这琴只是借姑娘的,既然姑娘已经弹了几曲,现在也该收回去了。”
“漠然,我要见王爷。”
漠然迟疑了一下,似在侧耳倾听周围动静,等了一会,咬牙道:“王爷很忙,晚上自然会来。”
“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和他说。”娉婷每个字都说得很专注:“所有的误会,我要和他清清楚楚地说明白。”
漠然又等待了一会,四周没有声响,这回连他都有点失望了,只能叹着又重复了一遍:“王爷他……晚上会来的。”
娉婷淡淡看漠然一眼,漠然甚怕与她对视,别过眼去。娉婷轻声道:“你拿回去吧,帮我谢谢王爷。”她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扶着椅子慢慢坐下。
漠然抱起琴退下,转到屋后。
楚北捷不在书房,他站在狂风暴雪中,铁般坚毅的身躯,似乎对身外的风雪毫无祭觉。
“王爷,琴收回来了。”漠然递上琴。
琴上沾了几片雪花,看在楚北捷眼中,竟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
他很后悔。他不该给琴,更不该听琴声。娉婷方才的一曲在他心中盘旋不散,像刀子割着他的心,将他的血肉一丝一丝凌迟,听着最后的一曲萧瑟悲歌,他几乎要被里面的一往无前、宁折不曲惊出一身冷汗。
若不是尚存一丝理智,他不会吩咐漠然进去,他会自己冲进去,将她从琴前抱开,狠狠地警告她,不许,不许再弹这样的曲子。
她厌世了。
生死无所畏,想痛痛快快沙场噬血,以颈刎刃的慷慨悲壮,可以属于任何人,却绝不可以属于她,绝不可以属于他的女人。
他那么恨她,却无法忍受失去她。
漠然不得不问:“王爷不打算见白姑娘一面?白姑娘说……”
楚北捷剑一样的目光,忽然从琴上转到漠然脸上,刺得他浑身一震。
漠然连忙低头:“属下该死。”
耳中狂风呼啸,他感觉到比冰雪更冷的温度。
“下去吧。”许久,才听见楚北捷低沉的声音。
楚北捷回到书房就再没有出来过,连午饭也不吃。漠然今日总有心惊肉跳的感觉,忐忑不安地在侧厅里等了两个时辰,红蔷果然又提着食盒找上门来,愁道:“这可怎么好?白姑娘不肯吃东西了。”
她打开食盒,一样一样摆开,两样荤菜,两样素菜,一碟小萝卜酱菜,连着雪白的米饭,都像根本没动过似的。
“磨着求了她半天,她还是数米粒似的,挑了几粒米就放了筷子,说饱了。这样下去,万一饿出病来,王爷还不剥了奴婢的皮?”
“剥谁的皮?”书房门前出现偌大的阴影。
红蔷吃了一惊,转身看去,连忙低头:“王爷……”
楚北捷目光落在摆开的食盒上:“是她的?”
“是。”漠然道。
红蔷小心翼翼禀报道:“白姑娘早上只喝了小半碗白粥,中午饭桌上的东西几乎就没动。我见这样不行,所以来告诉楚将军。”
楚北捷沉沉的目光射了过来:“近日都这样吗?”
“自入冬后,胃口就不大好了。这几天吃得越来越少,昨晚忽然又好了点,就着小菜,吃了整整一碗饭。”
漠然想起什么似的,在楚北捷身边低声道:“昨晚,王爷吩咐属下拿了一点王宫送来的小菜给白姑娘,看来是……”
楚北捷听了,吩咐红蔷:“昨晚的小菜还有,你再送点过去。”
红蔷被选来伺候娉婷,当然是乖巧机灵之辈,可一见楚北捷不怒自威的慑人魄力,语调中不由自主多了点畏惧,小声答道:“回王爷,奴婢原本也是想着白姑娘喜欢吃那小菜,今天已经备在食盒里了,可一点用处也没有,她碰也不碰,就说饱了。”
楚北捷冷冷盯着已经变冷的饭菜:“知道了,你下去吧。”
遣退了红蔷,转头看向漠然,淡淡问:“你以为如何?”
“嗯?”漠然被问得没头没脑,细瞧楚北捷脸色,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出一丁点差错,只能没有含意地应了一声。
楚北捷彷佛在自言自语:“她受不了了,是吗?”
“王爷……”
漠然话未说完,已经被楚北捷断然喝道:“别说了!”他霍然转过身去,双手负在背后,肩膀不断微颤,不知是生气还是激动。良久之后,才平静下来,语气冷淡地道:“走吧,去看看她。”
两人走到娉婷住处,恰巧听见里面传来声音。
“白姑娘,在下受了王爷的吩咐,要给王爷覆命的。不管你身体有没有不适,就让在下把一把脉,也好让在下交差吧。”
“你去见王爷,就说我没病。”
楚北捷浓眉骤然紧蹙,掀开门帘跨进屋内,他身材高大,站在窗前,顿时遮盖了大部分的日光,形成老大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