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罗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可是今晚并非最好的时间。她的情绪太低落了,任何事情只怕都听不进去,他必须另外找一天才行。
他在前廊上及时拦住她。
「曼曼,答应我,不要再去想那些让妳沮丧的事情。」他握住她的双臂,紧紧看着她。「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一下,明天我们找个时间谈谈,我有许多话必须告诉妳。」
凌曼宇愣愣地回望他。他很少摆出这种严肃的神情,是什么事情这么重要呢?
「儿子!」
轰地一声,夏氏大宅的门突然拉开。
凌曼宇全身一震,连忙转身。
「宝贝儿子!我们回家了!」
「看看你,还是一副头好壮壮的模样。咦?这部胡子是怎么回事?查德跟我说你留起大胡子来,我还不信呢!」
突然间,一堆人如流水般从门里涌出来,凌曼宇被挤到旁边去。
儿子?
佐罗神色一凛,看着她想说些什么。
「好了你,小瑞留不留胡子都一样好看。」一名妇人推开那个缠住佐罗的男子笑骂。
「儿子?」她呆呆望着眼前的一堆人--
一名娇小而活力充魄的六十来岁妇人,一位身材比佐罗矮一颗头、但是横向体型宽一倍的六十来岁男子,还有查德,郎霈,铃当,及几个四处跑来跑去的小孩。
「曼曼,妳听我说……」佐罗连忙插进来。
凌曼宇不理他,直勾勾地瞪着中年美妇,「你们是他的--父母?」
「是啊。」妇人愉悦地点点头。「啊,妳一定就是查德说的那个,把小瑞迷得七荤八素的美人儿吧?」
「小瑞?」她呆呆重复。
「曼曼……」佐罗不死心。
「瑞恩啊!」他父亲冲过来,用力抱她一下。「傻女孩,妳不会和我儿子谈了半天恋爱,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吧?」
凌曼宇瞪向他。
「你的名字叫瑞恩(Reign)?」
「那是……」佐罗开始觉得脑袋要裂开来。
「而你们还活着?」她转向形象淳朴的夏克劳德夫妇。
「呸呸呸,小姑娘,妳怎么初次见面就咒我们死呢?」夏克劳德先生不满了。
「我们当然还活着,我们只是带着瑞恩的侄子侄女去美国拜访他堂弟而已。」夏克劳德太太宽容地拍拍她脸颊。
「后院那一对坟墓……」她晃了晃脑袋,努力想理出头绪。
「那是我弟弟夫妇的墓,唉!」父亲大人不胜欷吁地叹了口气。「真是遗感哪!」
她还来不及想太深,又有一名年轻男子从门里走出来。
「你!你就是边桌那个相框里的年轻男人。」但不只如此。
虽然他本人老了一点,比印象中矮了一点,也发福了一点,可是她脑中铮地一响,一切如流水般回涌,压藏了十几年的记忆相簿一张一张地翻出来。
「哥大!研究生宿舍!」凌曼宇指着这个男人喊:「你叫做……叫做……」
叫什么名字呢?她努力要想起来。
「是妳,妳是当年那个来找安可仰的漂亮女孩。」那个男子朗声大笑,给她一个热情的拥抱。「我叫锐恩(Rane),想起来了吗?」
「对,锐恩!」
凌曼宇轮流看着他和佐罗。
锐恩(Reign)和瑞恩(rane),发音一模一样的名字,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男人,相同的是--他们都来自夏克劳德家族。
所以佐罗根本不是无父无母,别无家人!
他的父母非但健在,他还有一堆侄子侄女,这表示在他这一辈应该有更多的兄弟姊妹或堂表之类的。
这阵子大宅子之所以如此空荡,只是因为家人们全去美国探亲了!
他甚至不叫「佐罗」,他连名字都骗她!
她紧紧按着刺痛的额角,闭上眼睛。
「该死的!你们全部给我进屋子里去!」大熊发怒了。
一堆人给他吓得全身僵住,连跑来跑去的小鬼头都像一二三木头人停住。
「呜,哇……」
「呜呜呜,哇……呜……」
一个开始之后,其他的全部开始了。顷刻间,小孩子的哭喊响彻门廊。
「唉,有话好好说,干嘛用吼的呢?」父亲大人叹气。
佐罗闭了闭眼睛,咬紧牙根,额角青筋爆跳。
为娘的到底比较敏感,隐约知道儿子和漂亮小姐之间有问题产生了。
「好了好了,大家全进去,咱们让小瑞与台湾来的小姐好好聊聊。」
前廊顷刻间清场,只剩下郎霈小两口,与他们两人。
凌曼宇突然觉得万念俱灰。
连一个口口声声说爱她、希望她留下来的男人都藏了一堆秘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谁。
「曼曼,妳听我说,我就是想告诉妳之前来不及告诉妳的事……」
「佐罗、瑞恩或不管什么名字,」她的头痛得快裂开来。「这真是一件可笑的事,我竟然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或许她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求求妳,给我一个机会解释清楚。」他轻轻说道。
但是她累了,她真的累了。
过去几个星期犹如走马灯一般,转得她头昏眼花,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不断蹦出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看往哪个方向。
现在,她只想待在一个自己熟悉的地方,让她可以理出一切头绪。
「郎霈,我好累,我想我可以躺下来,睡上一百年都不会醒……」她的额头抵在郎霈胸前,闭上眼轻轻地说:「请你带我回台湾好不好?」
第九章
滴滴、滴滴--
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把闹钟按掉。
睁开的眼睛继续盯着天花板,而已经盯了半个多小时。
已经不需要天天早起了,定闹钟只是多年的习惯难改而已。
回台湾的第二天,她便约了经纪公司的好友出来,详详细细说明自己的心愿,最后辞掉经纪人的职务,并且把一部分股份卖回给她,回复为一个单纯的小股东。
官方说法,她目前失业中。
凌曼宇约莫可以想象,父亲大人知道她辞掉工作之后,又会以何等批判性的眼光看她--
「公司也是妳自己说要开的,我当初可不就反对过?现在公司也给妳张罗好了,不过两三年,又说不干了,妳这辈子做什么事都是半途而废。」
但她多年前就厌烦了为了取悦他而活,她不会再让这些话伤害她。
只要他仍然是铃当心目中的慈祥爷爷,她可以在如斯的父女关系里找到平衡点。
起床盥洗、更衣、梳发,接着发呆的地点移到客厅沙发。
本来以为回到熟悉的环境里,混乱的心会找到平静。可是,回到台湾已经三个多星期了,她只觉得每天的茫然感有增无减。
妳对自己其实很没有自信,但是妳懂得用坚强的面具武装起来。
妳天生不喜欢将就环境,却又不喜欢战斗,所以若有任何东西让妳不意,妳通常选择转身就走。
原本听了觉得刺耳的话,却在冷静下来之后,一点一滴地沁进心里。
她终于发现佐罗有多么了解她!
在外人眼中,「凌曼宇」无疑是成功的--
「她」出身书香世家,外貌姣好美丽。「她」受过高等教育,永远衣履光鲜,周旋在一群影视名人之间,顾盼自得。「她」是个称职的经纪人,又拍得一手好照,世界上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是「她」想要而得不到的。
只有她本人知道,自己的内心有多么空洞,对未来有多么茫然无依。或许父亲终究说中了一件事,她这生注定一事无成。
厌烦了在家对着天花板大眼瞪小眼,她抓起车钥,离家到东区去。
在街上闲晃时,四周购物人潮如流水,一点都看不出是普通上班日,可是她仍然觉得孤单。
「嗨,曼曼!」突然有人拦住她。
原来是之前合作过的一位连续剧制作人。
「嗨,黄姊。」她回一声招呼。
「我听说妳已经辞职了?可是那间经纪公司不是妳开的吗?」黄姊好奇地打量她。
「我和陈小姐一起开的,因为我还有其他计画,所以暂时退到幕后当纯股东。」她微笑解说。
「原来如此,真可惜,我觉得妳干得满好的。」黄姊看一眼腕表。「我赶时间,得先走了,再联络啰。」
「Bye,bye。」
其实两人都知道,倘若她不打算继续留在影视圈发展,将来联络的机会大概不高了。
行进路线转向仁爱路。
整排青伞般的行道树被风一吹,摇曳着沙沙轻语。
闭上眼,恍惚中有种回到塞里亚那,午后坐在前廊聆听树语的错觉。而且一回眼,那个男人会倚着门柱,灰色的眸心含着浅浅笑意。
凌曼宇睁开眼,不由自主地回头。
繁忙的台北车头,面无表情的行人匆匆走过。
没有艳日,没有海洋,没有沙滩,没有熟悉的大胡子。
什么都没有。
她错了。
她以为这只是一场短暂激情的艳遇,自己不会想念他。
她也以为自己对佐罗一无所知,其实,她记得他的许多事。
她记得他会固定走在她的右前方,这个角度正好让他的影子形成蔽荫遮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