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维持著同样姿势,女童平张双臂,少年长剑直点。
剑尖霎时而至,指向她洁白的玉颈,少年内力扎实,剑法浑厚有力,未有一丝飘忽灵动,剑势来得猛烈,剑尖却疼停在她颈前一寸。
女童未曾移开一步,也没有眨过一眼,也只有那一瞬间,少年以剑士的本能看出她虽然曾有过一丝害怕,却没有任何退缩的动作,他不禁对她有些佩服,不再如此轻视。
"你叫什么名字?"一向不与人攀谈的他,还是初次主动问起人名。
"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女童坦然的眼神,令少年无法判定话中真伪。
他嘴角一弯,恢复玩世不恭的模样,撇唇一笑。
"我明白了!小丫头肯定是诸侯世家的闺女,只有未来的夫婿能给你问名。不问也罢!倒是你,一个女孩儿在这里干什么?不怕遇上豺狼虎豹?"她先前的表现,让他在不如不觉中连带话语都客气了些。
"我不是小丫头。"她重申一次。
少年耸耸肩。无所谓,小鬼都不会承认自个儿是小鬼的。
"彻儿!"
听到这唤呼声,少年收起不正经的神情,将剑回鞘。
来者是一个相貌威严的中年男子,年纪约在五十上下,容貌不老,却已是满头白发。
少年尚未回话,女童却像是识得中年男子,微微一福,唤道:"伍先生。"
少年惊讶地见女童娴静施礼,那从容的神态,实在不像一个小丫头。
"彻儿!"中年男子不怒而威地轻唤,似在责备少年的无礼。
"义父。"少年将目光转到中年男子身上,拱手请安。
"你便是伍先生的义子刑彻?"女童一脸诧异。
"小丫头,刑彻不是你叫的?"少年斥道。
姓伍的中年男子微蹙起眉,说道:"不许无礼!这位姑娘是义父请来的贵客;姑娘,我这孩儿粗野惯了,莫与他一般见识。"
刑彻斜眼一瞪,更是好奇地打量这女童了。
他的义父伍子胥,乃是吴国大夫,当朝第一国相,可谓文韬武略、名动公卿,连吴国那巍峨的合闾大城都是义父一手规划而成。
义父在他眼中如泰山之巅,巍峨高大无可取代,他想不通,为何义父会对这小丫头如此有礼?
"义父,您请这小丫头来做什么?"
伍子胥叹了一口气,道:"彻儿,平素义父教你的道理都不记得了吗?开口闭口称一位及笄的姑娘小丫头著实太过失礼,再说你也不过年方十六,大不了这位姑娘多少年纪!"
少年大惊失色,声音同样失色,"什……什么?义父您说她,……她是十五岁的姑娘了?"
少女闻言,冷冷睇睨他一眼。
"姑娘别同这孩子见识了!筵席已备,请随老朽回府吧!"伍子胥赶紧对著少女陪不是。
"义父,这小……"刑彻赶紧将到嘴的"小丫头"吞下肚,续道:"这位姑娘到底是请来做什么的呀?"
伍子胥板起脸孔,停下脚步。
"这位姑娘是义父特地从楚国请来对我讲道的。彻儿,你年纪不小了,心性却如此浮躁,义父命你也一同来听道!"
"喝……什……什、什么?讲……讲道?!她究竟是谁?有本事给义父您讲道……"刑彻惊愕得口齿不清。
"这位姑娘是守护南方诸国的南方圣巫女。彻儿,你记住,往后见到圣巫女如见为父,不可失礼。"
看到刑彻几乎要口吐白沫的神情,少女只是微微一笑,随著伍子胥身后而行,留下一脸错愕的他呆立原地。
第一章
吴国伍上卿府
残月再见到白发苍苍、却一点也不算老的伍先生时,已是三个年头后的事了。
吴国大夫伍子胥,貌不惊人,只是一个中年书生的模样,听说当年伍家遭遇灭门,他匆忙逃亡,听到家人被国君赐死后,年纪轻轻的他伤心得一夜白头,后来才有"白头神相"之名响彻各国。
再论他与其他人不同之处,便是那从未松懈过的眉头。
伍子胥听人传报南方圣巫女来访,连忙整衣出迎,欣喜之情显於脸上。
"伍先生。"残月巧笑倩兮,姿态优雅地福了一福,却在看清伍子胥的面貌之后,心中有些难过。
近年来不得势的伍先生,短短三年更显苍老。
她不知不觉有些心酸,自古以来,忠良之臣似乎都难保晚年安逸。
"姑娘一向可好?"伍子胥从容的风度无人能及,想必年轻时的他也是神朗非凡的人物。
三年未见,他几乎难以一眼认出眼前的大姑娘便是昔日雅气未脱的少女,所谓女大十八变,如今的她可也是亭亭玉立。
"多谢先生挂念,小女子一切安好,适才先觐见吴王,又见过西施娘娘,才来拜见先生,让先生久候了。"
"想必姑娘有话要说,但说无妨。"
伍子胥明白这少女说话向来留三分情面,听她主动提起吴王,便知她有话要说,所以也不多迂回试探,识人清明一面可显示出他的睿智确实过人。
"馆娃宫的富丽堂皇与千人冢的凄凉苍景、西施娘娘的绝世美貌与上国大王的好大喜功,这样强烈的对比,令小女子大开眼界了。"
她与伍子胥是亦师亦友的忘年之交,才会如此放心地直言不讳。
南方圣巫女的最高巫术为"摄魂术",修习此术最耗"悟力",但自她学会为他人设下结界的"戒灵术"后,始终无法突破学会最高的巫术"摄魂术"。
因她自小体弱多病,销蚀心神,於是迟迟无法开通最后的智能,帝巫女大人知她所苦,便指引她一条明路,这条明路,就是伍子胥。
三年前,她遵照帝巫女大人命令,特地赴往吴国与伍子胥一会,两人一见如故,教学相长,她果然灵智大开,轻而易举的习成"摄魂术",并且不再维持著女童模样,慢慢身子圆润了些,也修长了起来,虽然自幼体弱长不了多少肉,却也有十八岁少女应有的身段。
相对於其他少女视为理所当然之事,她心存感谢,伍子胥在她心目中,与其说是忘年之友,不如说是恩人。
就在十来天前,她惊觉吴国之势将有骤变,并且有可能危及伍先生,於是快马加鞭,连夜飞奔至吴国。
一到吴国,她并没有先见伍先生,因为感应到吴王有见她的念头,便放了消息给当朝权臣,尔后也顺利进宫,觐见了吴王。
吴王正为宠爱的西施娘娘捧心病而著急,连忙请她入宫看望爱妃。
西施果真是顾盼之间楚楚动人的天仙美女,也因此她感觉到,尽管吴王曾经意气风发,但现下好逸恶劳、贪恋美色的他,只可能为国家带来灭亡。
她不在乎吴国兴灭与否,而然,吴国国势无可挽回,伍先生即便有通天之才,也只能郁郁终生,这才是她所担心的。
在见伍先生之前,她得先探清真正的局势。
上天赋予她特殊的能力,并不代表她通晓人性,所谓人性,只有与人相交才能探知。
"唉!大王恼我,恐怕是不会再听我一言。"伍子胥这声叹息不为自己,只为黎民百姓,王不纳谏,他也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吴王为何要恼先生?"她问道。
"大王度过大半戎马生涯,现下只有安享晚年之念,我一番进言,自然违背了圣意。"
残月起身,拾起几上一只豹子造形的青铜铸器把玩手中,慧黠的智光在她水蒙蒙的眼眸里清澄的闪亮著。
"听说豹子相准猎物后,必会装腔作势,然后伺机而动。"
"想不到连姑娘也看出来了?"
此女年纪虽轻,却不现内里光华,应对进退掌握得宜。可惜身为女子,若能当朝为官,必有一番作为。伍子胥又是一叹,不由得想到自己的两个孩子。
他膝下有两子,亲生儿子伍封承袭父风,小小年纪便学富五车,可惜性情稍嫌软弱,对国家大事更是云淡风清,不肯为政。
义子刑彻果毅敢为,以他的能力,原来是能够得到大王重用的,可惜他处事不够圆滑,更加不愿遭人使唤,加上自幼苦练武艺,已然练得一身本事与傲骨,天下之间,也唯有身为义父的他能够说得动他几句。
枉费他一番心意,却教出两个不受教的孩子。如今吴国正处用人之际,跟前好不容易有合适人选,却不堪举荐,怎能不让他叹息?
他处处为国为民,却没想到一点──即使他举荐,吴王也不一定重用。
"姑娘说得不错,吴国最大的敌人,不是郑、楚两国,而是越国,然而真正可怕的敌人并非越王句践,而是越王身旁的军师范蠡与文种。"
残月却有不同的见解,"先生这话说得有理,但也许不全然是如此。昔日越王为保全性命,甘为吴王的马夫,住在肮脏的马厩,只求吴王的信任……他能忍人所不能忍;恐怕天底下也没几个人及得上了;虽说范蠡与文种智谋卓绝,也得有英明的君主赏识,而越王句践就是一个这样的君王;这样说来,越王句践不但为人坚毅,更有识人之能,也非泛泛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