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中委婉;然而字字刺向伍子胥的心,但他不能否认,实是句句中肯。
"姑娘高智,令人佩服。"
吴王亲近奸臣小人,远离良臣贤相,一颗心又悬在倾国倾城的西施身上。
事到如今,残月只能说,吴国已是无可救药。
现处战争仍频的年代,自幼家破人亡,连父母生得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即流离失所,成为孤儿。
战争也许是存在於人性中不可抹灭的一部分,这种根深柢固的天性,是她无力阻挡也毋需阻挡的。
她来,也不是为此。
"先生何不听我一劝呢?先生辛苦了大半辈子,明知未来仕途之路难行,恐怕会有不测之祸,何不归隐山林,过过闲云野鹤的生活?"若无能倾救全部的性命,她至少也得努力保得恩人周全。
"人的精力有限哪!老夫一生颠沛流离,真的累了!名利如流水,只想在有生之年尽尽人事,但求临死那一刻无怨无悔罢了!若有不测之祸,天意如此,老夫也认命!"离乡背景何尝为他所愿?但他早已无家无国,只是浮萍一片,无处落叶归根。
"伍先生……"这算不算是择善固执?眼前的伍先生,不管是不是择善,固执却是绝对的。
伍子胥轻描淡写地打断她,"姑娘远道而来,尚未用膳,肯定饿了吧?你瞧瞧我,人老了当真反应也差了,老夫即刻吩咐备膳。"他温和而坚定的语气,代表著心意已决。
然而她当真无力回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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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伍子胥换下朝服,孤绝的身影倚告著廊上梁柱,注视著廊下山水,两眼无神。
远远即见到他的身影,残月走近,盈盈施礼。
"伍先生。"
他回神,带著微笑道,"姑娘,老夫今年五十有九了,你说这算是活得久还是短?"
他的笑容饱含暖意,眼神却显得无奈,瞧在残月眼中,只是更加忐忑不安,答不上话。
她知道伍先生今晨上朝,见他此刻神色如此,许是君臣两不欢了。"伍先生是忠臣,但绝非讨人欢心的臣子,只凭一片赤忱忠心,恐怕不是这样如君之意。
这才是残月最担心的。
所谓伴君如伴虎。能在君王身侧如鱼得水,不能只凭忠心与远见而已,以命相伴,凭的只有智慧。
冷静如她,也不由得微微颤抖,直问:"先生当朝忤逆了吴王吗?"
伍子胥再次以赞赏的眼神回视,却不答话,只是微笑。
"伍先生又是何苦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啊!
他的脸上无风无波,只是平静的说:"外头暖阳徐风,天候甚好,老夫想见见门外景色,姑娘可愿陪伴我这么个老头子?"
残月摇摇头,笑道:"愿意,不过我陪的'老头子'可一点儿都不老。"
两人相视而笑,暂时忘记国家兴亡与个人的死亡荣辱。
日照翠地,只有风情万种。
奴仆将大门开敞,府外一片茵草翠生,流水涓涓,秀丽的景致却遭远远而至、纷乱无章的马队破坏。
二十来匹骏马奔得很急,踏破嫩草无数。
领头之人一身甲衣戎装,带领约莫二十个兵卒,看起来很威风,他的表情也很威风。
在吴国,此职称做"卒长",在他身后二十来人就称为"卒兵",卒兵衣著打扮与卒长类似,差别在於头戴的冠不同。
卒长见到伍子胥立於门前,立即翻身下马,朗声道:"大王有令,自即日起,伍上卿府上下不得进出,有请伍大夫回府!"
此人大声嚷嚷,一副旁若无人的模样,尔后就在人家门前吆喝发令,犹入无人之境,命令众兵在伍府四周分点站岗。
上卿一职为吴国最高的官阶,在吴国可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竟然随便一个卒长也可以上门来侮辱。
尽管伍子胥面色自然,残月却感觉得到身侧的他身子微微一颤。
这当真是情何以堪?
只觉有一股说不出口的苦涩梗在心头,她轻声道:"伍先生,外头风大,你知道我身子向来不中用,最受不得凉的,恐怕这下子我要打扰你的兴致,咱们进府吧!"
这话说得婉转,照料的却不是她的身子,照料的是伍子胥那颗破碎难堪的心。
好一个聪慧的女子,更难得的是生有一颗玲珑剔透心。
伍子胥甚是感动,他点点头,正耍转身时,眼前那如茵绿草间突然出现小小的黑点,由远而近、由小渐大。
那是一人一马,两者都是一身玄素。
黑马比府前军马大上许多,毛色通体黑亮,肌里结实,奔走时颇有节奏,行云流水,煞是好看。
马上的骑者戴著看不见脸的帷帽,黑色劲装则凸显出他的修长,当黑马在府前急拉急停时,他只是居高临下,以一种卓然的气势睥睨府前一干兵卒。
"站住!取下帷帽,报上名来!"卒长见来者如此倨傲,心头一气,暗自打算要给他一顿排头吃。
与其说男子漠然以对,不如说是傲然以对。
"大胆!本军爷在问你话,你聋了吗?"随手抽出马鞭一扬,卒长使劲挥出。
看准来势用子双手一拉扯住鞭尾,两人当场较劲起气力。
时间一久,渐渐地,卒长一只手支撑不住,连忙加上另一手,换成双手握紧鞭头,只见他拉得满脸通红,脚底甚至在地上磨得沙沙作响,却仍动不了马上的人半分。
男子冷哼一声,说道:"何必这么辛苦?这就奉还给你!"
对方突然松手,卒长不及收势,"砰"的一声,登时跌个四脚朝天,发出"哇"的惨叫。
兵卒们见平日作威作福的长官吃瘪,闷笑在心头不敢笑出声,只得硬生生吞下。
卒长狼狈的爬起来,狠狠地瞪了快要憋到没气的部属一眼,喝道:"干什么?还不动手?"
兵卒们这才团团将骑马的男子围住。
卒长不忘摆出威风八面的模样,大声斥道:"哪来的混帐东西?!竟敢对王师无礼!"
听到"王师"两字,帏帽内的表情只是好笑,直到瞥见门前的伍子胥,他才翻身下马,围住的兵卒竟也不敢阻挡,自动让出一条路。
卒长见状,大喝一声,"给我围住!好大的狗胆!今日本军爷要他进得来、出不去!"兵卒们不敢抗命,只好再向前围堵。
"是吗?我偏要进得来、出得去,你又能如何?"男子顿时停下脚步,回身冷冷地道。
一群好吃懒做、猪头猪脑的家伙!上头的人叫坐下不敢蹲下,空生了个男人样的娘娘腔,连马儿都不一顾的软脚虾,居然敢跟他叫阵?
好笑,真是很好笑!
他原是不想理会,现在倒有兴趣瞧瞧,这群猪头软脚虾有什么本事留住他。
一手抬起,他伸向背上的剑柄,不料手指才刚搭上剑首,就传来伍子胥温厚的嗓音──
"住手,彻儿,不许生事。"
彻儿?这名字哪里听过……还真是好耳熟。
就这此时,众兵互相对看一眼,看到对方与自己眼神中相咖讶异与惊恐,证实了众人心中的想法。
众人立即退了一大步,吞了吞口水。
他就是以玉剑敌利剑、以一敌六的刑彻?吴国第一剑士?
而那柄未及出鞘的剑,就是铸剑名师欧冶子所铸名剑"湛卢"。
去年秋未,伍大夫携义子刑彻入宫觐见吴王,正巧六名身怀绝技刺客入宫行刺,而刑彻凭吴王腰间的一把玉具佩剑即将六人击毙。
如此神技震惊吴国,朝野一片歌功颂德,大王特意召见,本有意对刑彻封官拜爵,留在宫中伺候,岂料他竟然一口回绝。
吴王料不到刑彻拒绝,脸色十分难看,总算伍子胥急智,连忙以"自古剑士爱名器,鲁夫不愿成功名"为刑彻开脱。
吴王自诩泱泱大国,大仁大义,不愿在臣子面前表现出不满,还大方的将宫中仅存的欧冶子大师铸的三柄宝剑"湛卢、胜邪、鱼肠"中的"湛卢宝剑"赐给刑彻。
自此,吴国上下即称刑彻为"吴国第一剑士"。
这样的武术高手,毋需出剑,在场二十人也非他的对手,只要他心念一动,此时的他们已成一具具死尸。
兵卒们自然不敢亲自挑战他的剑术,大夥儿吓得一身冷汗,又是连连退开数步。
呿!他没看错,果然是一群软脚虾!
刑彻没再理会他们,取下帏帽,露出庐山真面目。
他的眉浓如剑,鼻梁挺直,唇形自然清晰,眼眸黑白分明、异常精亮。
劲装打扮带著亦侠亦狂的气势,十分英挺,而以他的相貌,就算衫襦深衣的书生装束,也是可圈可点的。
"现下我就要进伍上卿府,军爷及众'王师'没意见吧?"他嘴角微扬,揶揄地说。
"是、不、有……不、不,没意见!"卒长涨红了脸,犹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舌头都要给打结。
原来,昔日的少年儿郎也同她一般,长成英挺的青年了。依他的外貌神采,确实有孤傲的本事,只可惜太过锋芒毕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