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葡萄成熟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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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山深深艳羡。她与母亲,像朋友一般,虽无隔膜,也无所不谈,但总欠缺一种原始的倚赖感觉:凡事钻到老妈怀中,便可以解决。 

  常允珊这新派母亲主张子女自幼独立,看到别人家三岁孩子不会绑鞋带自然诧异地责备:“自己动手,妈妈不是奴隶。” 

  小山搓搓手,正想回屋。忽然有人说:“一座山,好吗?” 

  小山又惊又喜,“松远!”可不就是他,独自半躺在角落里,正在做素描。 

  “你为什么不出声?” 

  松远懒洋洋答:“小山你心不在焉,六尺高的人在屋里也看不见,危险。”他穿着旧毛衣,胸口有一个个虫蛀小洞。 

  “你放假回来看老人?” 

  “花玛酒庄已经易主,很快就不方便来了。” 

  “胡说,外公外婆还在这里。” 

  小山走近。 

  “过来。” 

  小山走到松远身边坐下,轻轻拍打他的手背。 

  “瘦多了。”他打量她。 

  “功课紧张。” 

  “真是傻,一个女孩子竟为功课伤神。” 

  小山讶异,“沙文主义。” 

  “你想想,女子不外是结婚生子,照顾家庭,一双手即使做完纳米科技或是脑部手术,还是得喂幼儿吃粥。” 

  “那才是女性能干之处:文武全才。” 

  “你不怕辛苦就活该。” 

  小山又轻轻抚摸他额上疤痕,“是怎样打起来的呢,家人十分担心,那种地方,少去为妙。” 

  “打架还需要理由?”他讪笑。 

  “松开与松培从不会撩事生非。” 

  “我是松远。” 

  “你大抵不是一个接受劝解的人。” 

  “我们说些别的。” 

  小山说:“刚才我在山岗上看下去,只见短短数月,大地已被茂盛草原覆盖,生态荣衰发展,是自然定律,同生老病死一般平常。” 

  松远点头,“你这才知道。” 

  “林火控制虫害,释放大量种子,增加泥土中的矿物质,数年后,又会再发展出另一个森林。” 

  松远喃喃说:“同老人辞世,幼儿出生一般正常。” 

  小山问他:“你在这角落做什么?” 

  松远抬起头朝天空一指。 

  小山随他手指方向看去,才发觉工具屋屋顶烧了一个大洞,这时,星辰刚刚升起,在灰蓝色天空闪烁生光煞是好看,小山忍不住叫出来:“大熊星座。” 

  “我们应当学习这片土地的原居民,向大自然学习。” 

  小山躺在他身边抬头看向天际。 

  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小山,小山,吃饭了。”是金。 

  小山站起来,“一齐进去。” 

  “你先走一步。” 

  小山点点头,她奔回平房。 

  可是,松远一直没有出现,他缺席。 

  小山对金说:“留些菜给松远。” 

  金诧异,“你挂住老二?他在阿省。” 

  小山一怔,呵,松远没有告诉家人他会来。他躲在工具间没人知道。 

  这是为什么? 

  小山走回工具间找松远,开亮了灯,才发觉他已经走了。工具间空无一人。 

  小山好不失望,心里好像失去依据,不知何处掏空一块,她跌坐在地上,他为什么忽来忽去? 

  这时金也跟着出来,“小山,天黑了有黑熊出没觅食,回转屋里安全。”小山点点头。 

  “你跑工具间来做什么?” 

  小山却问:“金,你可想家?” 

  “这就是我的家了。” 

  “大家都很欣赏你的手艺。” 

  “孩子们都离巢了,我再也没什么大展身手的机会。” 

  “葡萄园出售,你怎么看?” 

  “仍由自己人打理,老人又可以放下担子,何乐不为。” 

  金十分乐观,做人应当如此。 

  忽然她问:“这是什么?”地上有一张小小粉彩素描:紫蓝色天空,明黄色的大熊星座。 

  小山连忙说:“是我的画。” 

  金半晌说:“公公婆婆一天在这里,酒庄始终是他们的家。” 

  这时,狗只大声吠叫。 

  金说:“唷,有野兽,快走。” 

  第二天一早,小山告别酒庄回城市。 

  黎明,草地上已经有白白一层薄霜。片刻,太阳升起来,霜又融化。 

  小山上课下课,每日出门之前按钮向父母发出她的例牌问候电邮。生活十分刻板。 

  也有利的时候。 

  同学美美有一日发现新大陆:“小山小山,来看。”她手上扬着一本杂志。 

  小山问:“什么事大惊小怪?” 

  “小山,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母亲是葡萄园主人?” 

  美美指着杂志封面,小山傻了眼,这不是她母亲常允珊吗? 

  杂志叫“西方生活”,英语制作,照片拍摄得极其生动,只见常允珊穿着工人服站在庄园上手捧着葡萄酒瓶笑得乐不可支。 

  “你怎么知道这是我母亲?” 

  “内页有你的照片。” 

  “啊。”小山大吃一惊。呵,以后怎么做人,老妈太过分了。 

  杂志打开,果然,有母亲与她在老家合摄照片,那时小山只有十五六岁,但美美眼尖,还是认了出来。 

  美美艳羡之极,“你家多么诗意浪漫,你知我爸做什么,嘿,他做印刷,一到过年,全厂都是庸俗的恭喜发财挥春。。。。。。” 

  小山接过杂志,仔细读了起来。 

  她走进图书馆找到静角落座位好好看那篇访问。 

  常允珊真是个机会主义者。 

  她从山林大火说起,栩栩如生地形容这一场灾劫,仿佛有份身历其境参与奋斗,然后,徐徐讲到本省种植葡萄历史,带领记者参观酒厂,招呼他们饮用最新酿制的凤凰牌。。。。。。 

  她表示自己是酒庄新主人,大力表扬小型工业经营者血汗。“身为新移民,在领养国出一份力是很重要的事。” 

  记者感动得不得了,直接了当地说:“本国需要这样勤力智慧的模范移民。” 

  小山费力读毕图文,然后卷起衣袖,把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抚平。 

  怎么向人解释呢?也只得一句话不说。 

  小山回转课堂,把杂志还给美美。 

  “你妈妈既漂亮又能干。”同时虚伪又取巧。 

  离婚后的妈妈越走越远,似只剩下一个小点,快在地平线上消失。 

  美美曾经邀请小山到家里用下午茶。 

  伯母做了许多中式点心,春卷水饺小麻球,吃得小山心满意足。她不敢说情愿要那样的母亲。各人命运与志向都不一样。 

  事后常允珊十分得意:“花玛酒庄就是欠宣传。” 

  现在她是葡萄酒正式发言人了。两帮生意两边跑,没一刻静下来思想过去未来,她故意把自己弄得累透,以免胡思乱想。 

  隆冬。 

  她拉着小山策划旅行。 

  小山忽然轻轻说:“要去一块去。” 

  常允珊一怔,“什么意思?” 

  谁知余先生在身后听见,十分愉快地说:“好极了,我本来就想叫他们三兄弟团聚到酒庄过节。” 

  常允珊先不出声,然后慢慢说:“小山胡言乱语,你做大人的也跟她起哄。” 

  “咦,过节本是家庭团聚好日子。” 

  小山知道有麻烦了。不知为什么,母亲始终不喜欢他们三兄弟。 

  果然,常允珊脸色沉下来。 

  “你有多少家人?两老夫妻,三个儿子一个媳妇带着孙儿,前妻,她的男友算不算?一起包艘邮轮漫游地中海可好?” 

  阿余听了这话不忿,他这样回敬:“你与小山,以及沉宏子与他现任妻子都可以来。” 

  终于吵起来。沉宏子有先见之明,不让女儿与他们同住,免小山尴尬。 

  这时小山站起来,“我还有功课。”她想离开是非之地。他们大人同小孩一样,吵起架来用辞非常难听。 

  不料余先生先取过外套,“我出去兜风。” 

  常允珊不甘示弱,“小山,我们也出去喝咖啡。”她啪一声关上灯。 

  “妈妈,这不大好吧。” 

  “我还有什么路可走?把整家人叫出来,谁付钞结帐。又是我,我在宣明会助养两名小童,人家千恩万谢,他家牵丝攀藤一来十多人,都归我名下,长期谁吃得消,余某这人一点节蓄也无,所有大笔额外开销,始终转嫁给我。” 

  “或许可以平静地商量一下。” 

  “都是你,沈小山,多嘴,手臂朝外弯。” 

  母女喝咖啡到十一点,实在累了,小山送母亲回家,余氏还没有回来,他也真会籍口示威。 

  常允珊忽然叹口气,小山以为她有悔意,谁知她轻轻说:“明早还不回来,我换人换锁,莫以为这个家他可以自出自入。” 

  小山一言不发,驾驶小车子回公寓。 

  老妈就是这个脾气。大抵不会改了,强硬性格,已经陪她走了几十年,成、败,都是它,还怎么改呢。 

  在路口,小山看到余先生的车子回转,她放下心,响号示意。 

  余先生叫她停车。 

  小山问:“你还不回去?” 

  他却说:“你妈妈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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