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蓉岛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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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出去了,顺手替家真熄灯。

  家真心想:要把他送出去读书,可是先通知家里每一个人,然后才知会他,他有什么人权?

  这一切,都是为着他在不适当的时候,去了一个不适当的地方,做了一件不适当的事。

  家真再用毛巾蒙起脸。

  半晌,有人叫他:“家真。”

  是妈妈的声音。

  “妈妈,对不起。”

  “不管你事,全是坏朋友教唆,去寄宿你可免却这等坏影响。”

  母子握紧手。

  妈妈看上去永远年轻秀美懦弱,完全不像三子之母,尤其不像二十三岁长子家华的母亲。

  她时常戏言:“家华是我丈夫前妻所生。”

  当下她问家真:“大哥与你谈什么?”

  家真答:“叫我好好做人。”

  母亲迟疑一下又问:“可有说到什么运动?”

  “他一向是篮球好手。”

  “不,不是体育运动,”母亲改用英语:“是工运那种运动。”

  家真全不明白。

  母亲微笑说:“家真,你们都是我的瑰宝。”

  家真终于睡了。

  第二天一早医生又来看他,见他眼睛肿得张不开,既笑又惊,立即检验,幸好无事。

  父亲斥责:“去到英国若再闹事,把你充军到火地岛。”

  家真知道火地岛在南美洲最南端之尖,近南极洲,真去到那里,倒也有趣。

  只听见母亲说:“不如租层公寓,让家英家真同住,比较舒适。”

  父亲厉声反问:“要不要带老妈子丫鬟书僮同去?不行,肯定住宿舍,免得他们胡闹。”

  母亲不再出声。

  家真也动气,充军就充军,宿舍就宿舍,怕?怕就不是好汉。

  下午家真坐房里看书,花香更浓,一条绿藤趁人不觉,卷入窗内。

  他渴睡。

  家真不舍得离开明媚南国到浓雾阴雨的北国去。

  这时,他的损友又出现在窗外。

  “家真。”

  可不就是钟斯先生。

  他鬼鬼祟祟在窗口探头。

  家真没好气。

  “对不起家真。”

  “你知道就好。”

  “听说你将往英伦寄宿?”

  “多谢你呀。”消息传得很快。

  “你父叫律师陪着到我家来,与我爸谈过片刻,他很客气,讲明来龙去脉,说是要提早送你去英国。”

  家真不出声。

  “我爸当着他的面前责备我,他气也下了。”

  家真仍然不语。

  “我爸说他虽是华人,却是赫昔逊建造名下总工程师,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

  家真心想:英人看不起华人,华人又看低土著,这世界充满阶级歧视,实际上割开皮肤,流出来全是红色浓稠血液。

  钟斯说:“讲到底,蓉岛是英属殖民地。”

  他算是半个英人,与有荣焉。

  钟斯爬进房来躺在小床上,“可是,我从来没去过英国。”

  他很少提到身世,今日像是有所感怀。

  “听我妈说,钟斯氏在英国颇有名望,伦敦南部有个地方叫素里,钟斯是地主,拥有大片庄园。”

  家真恻然,不出声。

  他知道钟斯永远去不到那里,老钟斯在英国另有妻儿,退休后一走,他们母子不知怎样生活。

  终于钟斯笑起来,“家真,你永远是我好友,我们后会有期。”

  阳光下他混血眼睛与皮肤呈褐黄色,像是汗衫穿久了又洗不清的渍子,可是眉目精灵,讨人喜欢。

  “再见钟斯。”

  这闯祸胚顺手摘下一朵大红花,别在耳后,窜离花园无踪。

  家华推门进来,缩缩鼻子,“咦,你抽烟了?”

  家真连忙答:“不,不是我。”

  一定是钟斯带来的气味。

  “又是你那个淘气朋友吧。”

  “他不是坏人。”

  家华微笑,“他也不是好孩子。”

  家真反问:“什么叫好孩子?我是否好孩子?”

  “品学兼优,即是好孩子。”

  “那你与家英都是好孩子。”

  “偶尔犯错,也不见得无可救药。”

  家真笑了,“谢谢你,大哥。”

  “来,跟我走。”

  “去何处?”

  大哥开着一辆吉普车往小路驶去,家真认得这条路,他烧红耳朵,羞愧无言。

  这条路通往工人宿舍,即是他前几日被人抓住毒打的地方。

  大哥带他来做什么?

  他惊惶,头抬不起来,汗如出浆。

  第二章

  忽然听见大哥说:“到了。”

  家真偷偷一看,怔住,是,正是这个地方,那株老榕树还在,长须如昔,可是,简陋的一列木屋已经拆清夷平,变成大堆烂木。

  家真张大嘴动弹不得。

  那些人呢,都去了什么地方?

  家华示意他下车。

  家真举头四望,他手臂擦伤之处还粘着胶布,那些工人却已经消失。

  伊人又去了何处?

  这时,大哥的朋友走过来说话。

  “工人抗议无效,违章建筑一夜拆清,他们已搬到附近乡镇去住,交通不便,往来要个多小时。”

  大哥无奈。“可有尽量为他们争取?”

  对方答:“他们不听我们声音,只是推说官地不许违章建筑。”

  “这群建筑已经存在年余,为什么迟不拆早不拆偏偏赶在风季拆清?”

  “有人投诉他们太过接近上等华人住宅区,引起不安。”

  “谁?”

  “不知道,肯定是一名高级华人。”

  大哥与朋友苦笑。

  家真心中牵动:太凑巧了,是否因为他在这里捱打得缘故?

  这时有一辆大货车驶出来,工人把废料倒进车斗。

  那辆大货车身上漆着橙色英文大字:赫昔逊建造。

  家真不敢再联想下去。

  大哥叫他:“过来这一遍。”

  家真跟着大哥走进树林。

  家华伸手一指,“这一带树林与小溪已遭破坏。”

  树林打败已被砍伐,空地用来种蔬菜及马铃薯,溪水污浓浊,垃圾漂浮。

  大哥的朋友说:“土著总觉得人类凌驾大自然至上,却没想到,失去大自然,人类根本无法生存。”

  这时,他们忽然听见隆隆隆巨响,像是天边响起巨雷。

  三人大吃一惊,抬头望去。

  之间一辆巨型推土机一条龙似正朝丛林驶去,无坚不摧,一路上压平树木泥土。

  大哥朝前奔过去,司机停下机器,与他说话。

  不多久他气馁地走回来,大力顿足。

  他朋友完全明白:“来了。”

  家华点点头。

  家真问:“什么怪兽来了?”

  “的确是怪兽,叫做殖民地资本家。”

  家真静下来。

  司机再次开动推土机,家真又看见赫昔逊字样。

  父亲正是赫昔逊建造的总工程师。

  大哥带他回家。

  那天许家迟迟没有开出晚饭来。

  家真走到厨房找零食,看见母亲寂寥地靠在后门看雨景。

  他叫她。

  母亲一脸愁容转过头来。

  “妈,什么事?”

  母亲轻轻答:“孩子长大了,心肠不一样。”

  家真内疚至深,“妈,对不起。”

  “嘘。”

  这时,除出淅淅雨点打在芭蕉上,还听见有人吵架声,是父亲与大哥。

  ————“是,森勿路将建商场,这是公司计划,我听差办事,的确由我主理。”

  大哥说:“若把土著赶到绝路,他们必定跳墙,本来他们种蔬菜捕鱼采树胶摘蜂蜜,都是营生,此刻官商勾结,一步步把他们的土地收回,他们何以为生?”

  父亲大力敲着桌子,“这是政府政策,我听差办事,是枚小卒,你又不是土著,管你什么事?”

  “这种昧着良心的差事!”

  忽然传来瓷器破碎声音。

  “是我黑良心把你养得大学毕业回头来教训我。”

  母亲泪盈于睫。

  家真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这时,家华冲出家门去。

  母亲轻轻说:“这就是他在搞的运动之一。”

  那一晚,谁也吃不下饭。

  深夜,家真发觉大哥在房中收拾衣物。

  他惊问:“大哥,你干什么?”

  许家华转头笑说:“你看看印度。”

  印度,关印度什么事?

  家华说下去,“印度遭剥削一个世纪,所有财富被搬得一干二净,金银铜铁锡钻,统统去装饰了大英帝国,待英人一走,一穷二白,到今日尚未翻身,为什么要步印度后尘?”

  家真想一想,大哥可是考他历史及经济?

  他答:“也有点建设吧。”

  “什么建设,学会打曲棍球?”

  家真说:“不不,马球及曲棍球其实由印度传入英国,正像茶与玫瑰由中国传入。”

  家华笑了,“他们抽走所有资源,赚了大钱,卖掉你,你还帮他数钱,真正厉害。”

  家真着急,“不同你说印度,你打算去哪里?”

  “我已到离家独立的时候,家真,男儿志在四方,我会回来看妈妈与你。”

  家真不舍得他,抱住他腿。

  “喂喂喂,你是最小,但也别太娇纵。”

  家华背上大帆布袋,抓件外衣,就出门去。

  家真急得直喊:“妈妈知道吗?”

  妈妈就站在门口,把一卷钞票塞在大儿手中。

  家华迟疑。

  妈妈轻轻说:“革命,请吃饭,都得靠它。”

  家华笑着走了。

  “记得打电话回来——”

  他的吉普车已经驶走。

  家真顿足,“妈妈,你怎么让他走?”

  “留不住他。”

  “他是你儿子:骂他,打他,不放他走。”

  妈妈哭笑不得,“将来你有了子女就必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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