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瞳中映出她憔悴的身影,而她的眼里,也有他苍白的面容。她轻轻咳着,一字字道:“原来你从未失忆。”
“你又去为朱棣办事,将自己伤成这样。”梦无痕清浅地道。
他的语声中有淡淡的责怪。为何她竟如此不知爱惜自己?他闭闭眼眸,轻柔地道:“先好好睡上一觉吧,等你伤势好些,我们再谈。到时我会告诉你一切。而你,也该解释一下这身伤势的由来。
这一身沉重的伤势,足足令慕容华衣在床上躺了半月,这才可以勉强起身。但即使是这样,她已很满足了。
这一次,她原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这半月来,她想了很多。在她负伤而回的前几日里,每每夜间,她都可以听到女子哽咽的低泣。这种低泣,她早已听过不知凡几。她知道,那是在这次任务中死亡的杀手们的家人对他们的哀悼。是否,重要的哭声会伴随她一生一世?
胡思乱想中,她偶一抬头,忽然间望见院中静静地坐着一抹白色身影,清雅而雍容。微微一笑,慕容华衣披衣下床,缓缓下了楼去,来到院中。
“怎么竟然下床了?你该好好歇着的。”她的身影才出现在院中,梦无痕已迎了上去,轻轻地揽住她虚弱的身形,扶她在石椅上坐下,略带薄责道。
“我已经没事了。”慕容华衣蹙眉,闷闷地反驳,别有一番稚气。
梦无痕笑了起来,柔和地道,“你若真捺不住,倒也不妨出来走走,但记住千万不可累着了,不然小心落下病根。”
慕容华衣颔首,定定地望着他流转异彩的清澈双眸,再也不复当日的迷惘。忽然垂目叹了一声,“你瞒得我好苦。”
这半月来,他们如同有了默契一般,绝口不提那些敏感之事,只管让她安心养伤。而今她忽然提起,梦无痕也并不逃避,清清浅浅地道:
“对不起,我本是当真要忘却那一切的,既然往事只堪哀,又何必执念。若是段易影他希望我忘却,那我也没有什么抛舍不下的。”
“是吗?也就是说,你从来都没有真正忘记过,你一直在骗我?”慕容华衣抬首,又娇又媚又清又脆地抛出一句。
梦无痕却知道她是有些生气了,他苦笑道;“可是终究还是因为你而功亏一篑。而且于我来说,忘却其实何尝不是一种快乐?一年来,这里的生活是那样平和而单纯,是我从未享受过的宁静。从前,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快乐,只是汲汲营营地活着,满是疲倦。”
慕容华衣默然,过了许久,轻轻问道,“对了,你为什么竟可以躲过‘忘昔’的药力?”
“我自幼身子极差,师父无名老人将我当药人喂大,久而久之,自然百毒不侵,而且,我的血更可以解各类奇毒,也因此,才可以救你。而这件事,段易影他却并不知道。”梦无痕淡淡地道。
“幸亏他不知道。”
慕容华衣抚上他的眉心,纤美的指间带着血气不足的冰凉。她轻轻地道:“既然你决心要忘却,那就别在伤心伤神了,不值得的。”
将她的手合入自己的掌心,梦无痕摇头道:“那你为了刺杀莫云飞,弄得浑身是伤,几死还生,就称得上值得吗?”
呵呵笑了起来,慕容华衣佯嗔道:“你又知道?”
早已明白她的所作所为瞒不过他,她倒也不甚在意。
“莫云飞一死,朱棣称帝的道路是彻底被扫清了。”梦无痕轻叹。
朱棣已然谋反,朝廷派兵镇压,主将正是莫云飞。而今莫云飞已遭刺杀而忘,朱棣只怕现已挥师直指南京了。
“恩,这也是我为朱棣做的最后一件事,从今往后,我是慕容华衣,不在是罗刹。”慕容华衣低低柔柔的语声里,说出的竟是惊人的决定。
“你……”忽如其来的震惊,令梦无痕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你那么惊讶做什么?”
慕容华衣柔柔地笑道,“我只是倦了,绝命门的一切,就让它烟消云散吧。我再也无力背负那么多人的悲伤。”
她想到那声声凄切的哭声,一个人的亡故,注定是一家人的苦痛。
“你当真放得下绝命门吗?它曾的你倾尽心血的基业。”梦无痕似笑非笑地凝睇她。
“不曾试过又怎么知道是否能够放下?”慕容华衣笑笑。
真真切切地绽出一抹温暖明亮的笑意,梦无痕莞尔。看来她是真的想通了,放下了。江湖中的腥风血雨不该是她的归宿。她的明丽,她的娇艳,该属于那海阔天空,高山流水。
“你呢?你又放得下当今皇上,放得下你那皇后妹子吗?”慕容华衣眨眼,轻声笑问。
“我既已决心放下一切,自然不会再为那些争权夺位之事心心念念。而且,无忧不是寻常女子,纵使无力为皇上保住帝位,要全身而退却绝无问题。”梦无痕垂眸,淡淡地道。
“那么,我们不妨去江南看看。据说江南的桃花,比这里美多了。阳春三月,看点点落英缤纷。如若那时轻卧园林之中,四面繁花似锦,任煦风袭面,看漫天红雨……”慕容华衣痴痴地想着,似是未到江南,心已先醉了。
微微一笑,梦无痕道,“我在江南有一处别邺,占地不大,却很幽静,而且种了满院的桃花,你若喜欢,我们便在那里住下也好。只是在这之前,我们必须去一次天涯谷。”
“你是说——昕儿?”眼神一黯,慕容华衣道。
“你忍心将他留在天涯谷中?”梦无痕望了她一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
“我的确不忍心。”慕容华衣咬了咬唇,嗔怪地看着他,“可是,天涯谷是什么地方?你让我怎么放心叫你陪我一起涉险?”
“在我眼中,天涯谷只是自幼生长的地方。”他自幼身体不好,一直被师父带在身边调养,以至于在天涯谷的时间,反而比在梦府长久得多。
“但是,段易影他……”
淡淡一笑,梦无痕道,“华衣,你莫要忘了,再怎么说他还只是天涯谷的少君,不是谷主。何况我功力未失,名份犹在,他耐我何?你要记得,这次回天涯谷,是要把昕儿带出来,不是救出来。”
目光流转,仿佛千百种情绪凝结在一起,末了,慕容华衣用力点头,笑道,“你说得不错。明日便启程去天涯谷罢。”
相视一笑,交叠的手握得更紧。
第六章
古道西风,黄土飞扬,建州青河县城外的官道上,远远驰来两骑快马。
临到城门的时候,马蹄倏扬,嘶鸣声中,一身红衣的女子率先下了马来,笑道,“天色晚了,只怕来不及再赶一程,不如就在青河县休息一宿吧。”
“嗯,青河县境内,有一家浩然楼,不但酒菜称为一绝,更有历代文人诗赋篆刻其上,值得一去。”牵了马缰,梦无痕微微笑道。
“我是不懂什么诗啊词啊,酒菜倒想去尝尝。”慕容华衣璀然一笑,道。
进了城门,再往前走些,大老远就看到浩然楼高高挂起的招牌,红底黑字,飞扬的隶书分外招摇。
“客官,里面请。”店小二颠颠地小跑上来,接了两人的马缰,殷勤笑道。
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慕容华衣道,“小二,你们这里有什么拿手的招牌菜,说来听听。”
“这位姑娘,浩然楼最出名的是松鼠鲈鱼,油锅里淋得焦脆金黄的松子,新鲜的鲈鱼浇上酱汁,色香味俱全。再来就是金玉满堂,用的是新摘的青豆,加上虾仁,玉米清炒,最后淋上细熬的鸡汁。还有……”
“好了好了,就照你说的都叫一份上来。”慕容华衣咽了下口水,挥手道。
“再加一个蜜汁红枣。”梦无痕悠然啜了口茶水,道。
“好勒。”店小二吆喝了一声,布巾往肩头一搭,转头张罗去了。
“蜜汁红枣?”慕容华衣挑眉看他。从不知道他竟嗜吃甜食。
“这虽然不是浩然楼的招牌菜,却很不错。红枣去核,塞了糯米在里面,甜而不腻,我从前吃过一次,却留了很深的印象。”梦无痕笑道。
“你似乎对这个清河县很熟悉?”
“这是出入天涯谷的必经之路,而且,清河县的县令是我一个门生,所以经常会在这里停留。”
五年前他主持科举,清河县县令荆孝儒正是那年两榜进士,照惯例拜在主考官门下,尊他为师。
荆孝儒为人笃实沉稳,在职数年将清河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向来很得他赏识,本打算在他任满三年之后,提拔为建州知府。不料碰到丢失兵符一事,他早一步离开庙堂。却不知如今这清河县县令可还是当年的荆孝儒。
“哦?那我们今晚不是可以去住县衙门了?正好省了一笔房钱。”慕容华衣勾了勾唇角,戏谑地道。
轻笑一声,梦无痕道,“你打得好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