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闪雷鸣,雨疏风骤。
紫金山下,皇陵碑前,一抹白影寂然而跪。
三天前,圣旨宣于梦府,革除梦无痕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傅等诸多头衔,贬为庶人,永生不得录用,家产冲交国库。
以他犯下的重罪,这样的处置实在算不了什么。这其中除了他手头三块免死金牌作保之外,朱允炆自己也同样狠不下心,痛下辣手。然而自从圣旨下达,梦无痕便离开了大学士府,径自来到皇陵。
三日来,风雨不断,那人却只是一动不动地跪在陵前。
远处的红墙边,慕容华衣遥遥站着,既不靠近,也不说话。他来了这里三日,她便陪了三日,然而却什么也不说。皇上宽容,没有降罪严惩,是幸还是不幸?她只知道,那人心里的内疚,只怕早已压得他喘不过气。
早已说过,无论水里火里,她会随他一起。若是跪在这皇陵之前,能令他稍稍好过,那便跪吧,她陪着便是。
雨渐渐的小了,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
慕容华衣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却忽然看到远处起了火光。
“朱棣攻进皇城了。”她走到梦无痕身边,静静地道。
朝皇城的方向望去,熊熊的火光冲天而起,将那巍峨的宫殿染作凄烈的绯色。梦无痕抬眸,声音低哑,“起火的地方,是栖凤宫。”
这是他三天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满天的火光中,一朵淡金的莲花直上云霄。望着那莲花在天上渐渐消散,梦无痕安下心来。无忧该是已经带着皇上安全离开了罢。她毕竟没有怪他。才会放这烟火,只为了让他安心。
“朱棣毕竟还是夺了天下。”慕容华衣幽幽叹道。
“先皇曾说,他诸多皇子之中,若论才华气度,文武韬略,以燕王为最。然而燕王行事,却太多雷厉风行,少了仁德之心。正因为如此,先皇才将太子之位传于皇上。”
望着面前的皇陵,梦无痕沉静地道,“先皇病榻之前,我曾立下誓言,殚精竭虑辅佐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到头来,令皇上龙座不稳的,却偏偏是我。”
“无痕——”她握住他的手。向来柔暖的掌心,如今却是一片冰凉。
慕容华衣心中一酸,道,“你可知道,在义父榻前,我也曾答应过他,这辈子为绝命门而活。但我终究还是失约了,只为了让门人活得更好。”
她扬眉一笑,接道,“你看,我一个小女子,都放得下这些。你堂堂男儿,却要终其一生拘泥于誓言之中吗?你身为天涯谷谷主,也算是江湖男儿,竟如此放不下吗?人生在世不过百年,又哪得事事周全?但求无愧于心便是。”
话到最后,几成斥责,然而却字字是真,句句在理。
不错,但求不愧于心便是!
梦无痕听在耳里,只觉豁然开朗,郁结顿去,又觉数日来一直忽略了身边女子,委屈了她。
不由心中愧疚,望着她低声道,“华衣,是我对不住你。”
“你不必觉得对不住我。我如何对你,都是自己心甘情愿的。” 慕容华衣嫣然一笑,又道,“你也不必觉得对不起太祖皇帝。再怎么样,这天下还是他朱家的,总比让段易影跳出来搅和好。当年他一念之差,把皇位传给了朱允炆,才闹得现在这般田地,说到底,是他错了。”
梦无痕顿时怔住了。这番话当真是大逆不道,闻所未闻。却又偏偏挑不出一个错处,只得苦笑道,“华衣,你莫要胡说。”
抿唇一笑,也不与他争,慕容华衣伸出手,拉他站了起来,道,“你的前半辈子,给了朝廷,后半辈子,可要留给我呵。”
梦无痕微微一笑,“你呢?你的前半辈子给了江湖,后半辈子,留给谁?”
“傻子,自然是你。”
相视一笑,扫尽阴霾。
※※ ※※ ※※
明史按:
明惠帝建文四年,朱棣率军攻占南京,宫中大火,建文帝携皇后不知所踪,下落成迷,朱棣以帝后之礼立衣冠冢。
同年,朱棣登基称帝,改年号永乐,自此,明成祖的时代拉开序幕……
尾声
三年后
天涯谷
“不成不成,我不下这边。”手里紧紧地攥着颗棋子,青衫少年苦恼地皱眉。白色的小貂趴在他脚边,懒洋洋地蹭着。
“昕儿,落子无悔。”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梦无痕提醒道。
“刚才一时看走眼了,不算啦。再说,君子要有容人的雅量,姐夫你就不要和小弟计较啦。”慕容昕振振有辞地道。
慕容华衣端了盘冰镇密瓜上来,瞅瞅桌上的棋盘,只见红子已被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于是笑道:“无痕,你再不让他一让,昕儿可要输红眼了。”
慕容昕板起脸,佯怒道:“不要取笑!”
说完,挺起胸膛,胸有成竹地落下一子。再差一步,就能吃掉姐夫的黑车,挽回败局。想到这里,少年的唇角不由地偷偷上扬。
“车进三吃马。”梦无痕微微一笑,举手间干掉对方一只红马,同时也成功地避开慕容昕的精心布置。
呆呆地看着棋盘,慕容昕垮下肩膀,哀叫道:“姐夫——”
来到天涯谷的这几年,除了养病之外,他更是跟从梦无痕学习琴棋书画,行兵布阵。然而身体虽然一天天好起来,不再为病痛所苦,却偏偏就是不长脑子,每次明的暗的与姐夫较量,都以惨败告终。
就像今天与他下棋,两个时辰里,已经输了十六回了。
“你要我放水?”梦无痕笑笑,他并不介意让他。
“不要。”慕容昕有志气地道。然后,继续对着棋盘苦思冥想。
慕容华衣疼爱地望望幼弟,又望望命定的良人,心头满满的都是幸福。夹起一块密瓜,送入梦无痕口中,笑道,“改天你偷偷让他一下。免得他整天气鼓鼓的。”
“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再过些日子,我恐怕真要输给他了。”梦无痕淡淡笑道。
满足地叹了口气,慕容华衣低声道,“谢谢你。”
这些年,他不但调理好了昕儿的身体,更使他的性子变得开朗活泼,多了分少年人应有的生气。这是她一直想做,却没有做到的。
“傻话。”握了握她的手,梦无痕轻道。
“哎呀,我知道了——”灵光一闪,慕容昕叫了起来。
正待移动棋子,挽回颓势,却见梦愚匆匆跑了过来,大叫道:
“少——少爷,回来了,回来了——”
“什么少爷回来了?你家少爷不是一直都在这儿。”慕容华衣笑骂道。
自从朱棣登基,梦无痕便退出朝堂,避居天涯谷。而梦府诸人,也跟着他来到这里。
梦无痕却霍然站了起来,“是无忧吗?可是无忧回来了?”
“是,是娘娘回来了。”梦愚气喘吁吁地点头,眼角隐隐已有泪水。
“她身边——可有人陪着?”梦无痕迟疑地问。
“有,皇——皇上陪着呢。”梦愚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改不了口,依然称朱允炆为皇上。
“好了,杵在这里做什么?梦愚,他们如今在哪儿?还不快带你家少爷过去。”慕容华衣提醒道。
“是。正在花厅呢。”梦愚道。
“谷主,少主回来了,少主他回来了。”远处,一名绿衣婢女提着群摆,边跑边叫。
“什么?易影也回来了?”梦无痕又惊又喜。
“是,正在花厅等着呢。”绿衣婢女笑盈盈地道。
“花厅?皇上和娘娘也都在花厅呢。”梦愚惊道。
慕容华衣眨了眨眼,暗叫一声不好。
段易影曾一度想夺取朱允炆的皇位,意图称霸天下。而梦无忧,则利用他的野心,令他与朱棣两人互相牵制,以保全丈夫的权位。
如今这两人正面对上,只怕有得好闹腾了。
慕容昕看了看梦愚,又看了看绿衣婢女,手中红帅移动,直逼黑棋中宫。
只听“答”一声,棋子落下,少年摇头晃脑地道:
“王对王,死棋!”
※※ ※※ ※※
匆匆赶到花厅,只见满地花瓶盆景倒了一地,凌乱的屋子里,黑衣男子气定神闲地坐在唯一完好的椅子上,喝着婢女送上的香茗。
见到梦无痕进来,黑衣男子放下杯盏,站了起来,“——师兄。”
“你回来了!”深深地望着他,梦无痕微笑。
阔别了三年,段易影仿佛变了很多,又仿佛什么都没变。依然是桀骜的眉睫,少了年少时的躁动,多了由岁月粹炼出的凝练。
“回来了。”段易影点头道。
“还走不走?”
静默了一下,段易影道,“过几日就走。”
“为什么?”梦无痕蹙眉。
“天涯谷是你的。”段易影抬眉一笑,道,“而我的基业,在关外的万里草原。”
“这些年,你一直在塞外?”
“三年来,我远走大漠。那里草原辽阔,牛马成群,民风骠悍却又淳朴。天湛蓝湛蓝,时而可以看到雄鹰掠过,盘旋空中。”
顿了顿,望着梦无痕,道,“策马飞驰在草原的时候,我才知道,天下间竟有如此开阔的景致。于是我留了下来,经过这些年的经营,虽称不上称霸塞外,却也算坐镇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