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容依然清晰的记得那象牙色的光泽皮肤,小巧红润的嘴唇,她的表姐喜欢微微的歪着头,用温柔的眼睛望着她。
如今,同样的一双眼睛里,满是沧桑。
“还记得我是谁吗?”刺耳的嗓音平静的说。
那陌生的声音让澹容惊讶的站起来。“表姐……你的嗓子怎么了?还有你的脸……怎么变成这样?”
她的脸色惊得煞白。温柔娴静的华英表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呵,连你也差点认不出来了?”华英摸着自己凹凸不平的面孔,凄凉的一笑。
最初的震惊过去,十几年来的亲近感浮上了心头。
澹容拉住她的手。“你不是被关在闵领吗?我没有听到赦免王族的消息。”事实上,她曾经提过一次赦免家人的提议,但她的王当场拒绝了。
“澹氏王族仍然存在,这个事实本身就是极大的风险,我可以承诺不杀他们,但除此之外,我不能再让步。”李承安毫不客气的回绝她。
因此,按照常理,华英是绝不可能出现在王都的。
“表姐,你……是私自逃出来的?”
华英笑了,那笑容却是冰冷的。
她抽回了自己的手,后退一步。“你会向他告发我?”
澹容交握着自己的双手,咬住了下唇。“你是我的表姐,最亲近的朋友。”
而且你的手是干净的。
对人温和的你,比我更干净,更应当好好的活下去。
澹容飞快的扫视周围。很好,附近没有人。
她重新把黑色的斗篷披上华英的身体,遮住了她的面孔。
“表姐,我带你离开这里。”
华英的脸上浮现出熟悉的温柔神色,轻轻摸了摸她的长发。“这才像我们血脉相连的王族,我最亲爱的表妹。”
她的话里似乎隐含着什么。
澹容抬起了头。
华英的声音虽然平静,却带着露骨的轻蔑和不屑,“但是表妹,不要忘记我们是王族,是尊贵血脉的后代,为什么反而要躲避那些下贱的东西呢?”
澹容吃惊的望着她。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种熟悉的论调了。
那是以往宫廷政论中,贵族大臣们闲聊的时候经常挂在嘴边的语气。
总是微笑着聆听的表姐,原来,她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澹容咬住了下唇。
“表姐,这个国家已经不是过去的胤国了,既然你已经逃了出来,为什么不设法接出舅父,和他两个人离开王都,到远远的乡下去,找个人少的地方隐居——”
“父亲死了。”
“什么?!”
华英冷冷的重复,“父亲死了。”她盯着澹容的眼睛,“就在上个月,被你的丈夫下令处死了!”
澹容的心猛然一沉。
她想起来了,上个月的月底,王都挫败了一起叛乱事件,为首的头领据说是几名流亡贵族,后来全部被判定了绞刑。
难道那次叛乱,就是舅父领导的?
啊,对了。
她大脑中闪电般的回想起闵领时的一幕场景。
那时候她还是阶下囚,被带到了一个石室中,透过开在墙壁上的暗孔,她亲眼见到她的舅父前来和李承安商谈,用种种价码,换取李承安放走他的承诺。
野心勃勃的舅父,在那个时候就想要反叛了吧。
所以不惜代价,用珍贵的玉器和宝物贿赂李承安,甚至还包括她。
她至今还记得自己亲耳听到舅父用暖昧的口气,提起“让人变得听话的药”的当时,那种被亲人背叛的撕裂之痛。
“表姐。”澹容困难的寻找着措辞,“舅父去世的消息,我很难过,我可以帮忙寻找一处安全的地点,你暂时住在那里,过一段时间之后,想办法离开王都……”
“不,如果只是要寻求安全的话,我早就离开这里了。”
华英的嘴角微微扬起,笑得有些讽刺,“我的表妹,看到我伪装成园丁,潜伏在王宫里,难道你没有想到什么吗?”
澹容的心里剧烈的震动了一下。
她不愿去想,可是已经隐约的猜到了。
注视着华英灼热的视线,她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你刚刚不是问我的声音、我的脸怎么了吗?”华英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后花园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知道我的脸、认得我的声音,所以我吞了碳,把声音弄哑了,然后用火……烧了这张脸。”
澹容倒抽一口冷气。
她不知道,向来温柔的表姐,竟然会有如此刻骨的仇恨。
“你吃惊什么?你在为我痛苦?呵,我们的王国都成了这个样子,我们王族丢尽了脸面,被那些下贱的东西踏在地上,让所有的人嗤笑,我一个人的痛苦又算什么?我弄哑了声音、烧坏了脸,就是不要让他认出我来,我要杀了他——那个夺取了一切的男人,为我的父亲、我的王族复仇!”
空气中回荡着华英激动而高昂起来的声音。
澹容默默的注视着她。
如果此刻杀了那个男人,刚刚稳定的国家又会陷人一片混乱吧。
不知多少人将死去,不知多少鲜血又将流淌在胤国的土地上。
这些,表姐是不会在乎的吧。
为了复仇,为了王族的尊严,她可以将自己毁成这样,又有什么事会让她在乎呢?
明明是相处了十几年最亲密的亲人,但这样的华英,让她忽然觉得很陌生。
而且可怕。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露出这种表情?我的表妹,难道你的身体被那个男人玷污了,就连心也同样被玷污了吗?”
华英的声音严厉起来。
脸上凹凸的疤痕微微扭曲着,在夕阳的照耀下更加可怖了。
受伤的感觉从心底涌出来,冰冷的感觉爬过了背脊。
澹容发现自己的嗓音是微微颤抖着的。
“表姐,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吗?”
“是的。”
华英怜悯而高傲的看着她,“我潜进王宫的另一个原因,就是想问你,为什么你没有死?为什么离那个低贱的奴隶玷污了你的身体?我给你的那把匕首呢?”
“表姐……”血色从澹容的脸上完全褪去了。
她的手指紧紧握在一起,指甲刺进了皮肤,但这种轻微的痛,又怎么比得上心里绞痛的感觉?
她童年最好的玩伴,最亲密的朋友,竟然当着她的面质问,“为什么你没有死……”
她甚至无法呼吸。
“我早就该知道了,下午看到你和他在一起亲热的样子,更让我确认了。”华英不带表情的打量着她,“你爱上他了吧,这么多年来,你和你的贴身奴隶之间的关系实在太亲密了,很多仆人私下传着不名誉的谣言,但我本来以为你至少会拥有一点身为贵族的自觉的。”
华英垂下眼,不再看她。“竟然爱上自己的奴隶,爱上杀害你亲人的刽子手,你是王族的耻辱,澹容。”
“不!我没有!”澹容反射性的大喊,“我没有爱上他!”
我没有爱上那个可恶的男人。
是他强迫把我带来王都,是他强迫我做他的王后,一直一直都是他强迫我!
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算了。”华英轻轻叹了口气,打断了她狂乱的思绪。“你是最小的,我不怪你。”她拉起了澹容的手,近距离的凝视着她。“但是这次,为了王族的荣誉,为了挽救我们被踩在脚底的尊严,你一定要支援我。”
多么熟悉的温柔眼光。
多么久违的亲人气息。
澹容被蛊惑般的紧紧回握住表姐的手,好似害怕下个瞬间,这份温暖就会离她而去。
华英笑了。
“你也听到了他刚才说的话吧?三份的卡炳草籽,配上一份的兔苕丝草,再配上马铃薯苗芽根,就是能让成年人麻痹致死的毒药。我听说麻痹致死的人,即使尸检也查验不出任何症状!呵,多么好的提议,就让李承安在麻痹中动弹不得的死去吧。”
澹容的脸上露出了挣扎的表情。
她恨他。
她应该恨他,不是吗?
但为什么听到刺杀那个男人的计划,心里没有任何高兴的感觉呢?
杀了他又能怎么样?
重新恢复奴隶制度,召集所有的流亡贵族回来,继续歌舞升平的生活?
一年之前,这种想法是理所当然的。
但是现在……
澹容想起了议政大厅里一道道血泪的上诉文书,广场上民众门强烈的愤怒,想起了李承安胸膛上那道淡淡的白色鞭痕……
她的心忽然抽痛了一下。
眼前是华英期盼的眼睛。
她知道表姐想要什么,可是“我帮你”三个字,她说不出口。
手,缓缓的松开了。
澹容转过身,背对着华英,不去看她的眼睛。
“表姐,今夜阳光最暗淡的时刻,我用马车送你离开王都。”她的声音在空气中飘散,“这是我唯一可以帮你的了。”
身后沉默了很久很久。
“真是可惜。”华英幽幽的说,“我本来想给你机会,让你洗刷掉身上的耻辱的,你这个背叛者。”
澹容的肩头忽然一痛,锐利的刀锋划破了她的皮肤。
她本能的往前冲出两步,伸手去按刺痛的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