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老师,请跟我来。」女佣阿霞领着来客前往设置在大厅里的灵堂。
由于太太受洗过,因此由镇上唯一的教会接手了葬礼的事宜,宅里的佣人就负责招待客人和各种准备的工作。
官家几个表亲戚都回来了,但官老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而小少爷也镇日躲藏在花园里,招待镇民的事,只好由他们几个来负责。
尚未走到灵堂之前,龙老师停下脚步,问心语:「妳要跟老师一起进去看看官梓言的妈妈,还是先去找梓言?」她不确定方心语对死亡的了解有多少,但让孩子如此靠近死亡,总不是件好事。
「官梓言他不在里面吗?」站在玄关前,女孩四处张望。
阿霞回过身来,回答了这个问题。「小少爷不在里面。」她轻声在龙老师耳边道:「这几天,他一直待在外头的花园里,连到了晚上都不肯进屋里来。」
虽然阿霞说得很小声,但心语还是听到了。
龙老师从来没见过任何孩子的脸上有着那样善解人意的表情,直到此刻——
只见心语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子道:
「龙老师,妳先进去看梓言妈妈好了,我想先去做一件事。」
龙老师忍不住蹲下身子,将女孩小小的身子拥进怀里。「去吧,尽妳的力量去做。」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而后转身走向通往花园的走道。
白色大宅的花园很大。
里头迷失了一个小男孩。
她没有把握能够找到他,也没有把握能够还给他确切的方向。
但她会尽力去做,只因——他们是朋友。
朋友必须一起承担悲伤。
她答应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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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官咏兰生前最喜欢的黄昏玫瑰花园里找到他。
黄昏玫瑰,顾名思义,是一种只在黄昏时开花的玫瑰;花时很短,是一种特殊的品种,跟一般在白天开花的玫瑰不一样。
「你在这里做什么啊?」她出声问。
找到他时,他正坐在花丛前,两眼一瞬也不瞬地、十分专注的看着玫瑰萨蓓蕾。
听到声音,男孩并没有转过头,只是将手指放在唇上,「嘘」地一声,暗示女孩保持安静。
女孩只好悄悄来到他身边,挨着他坐在修剪整齐的草皮上。
良久,她悄声问:「你在看什么?」
「嘘。」男孩只是要求安静。
没办法,只好又静静地陪他坐了好一会儿,试着从他专注的眼神和凌乱的外表上,自行发现,找寻答案。
然而等了半天,她仍然猜不出他究竟在做什么。
她只看见,他的衣服有些脏,不像从前那个总是干干净净的男孩。
她还看见,他瘦了,脸色比以前更苍白。以前他虽然比同龄的男生瘦弱,但至少很健康,但此刻,他瘦到脸都尖了,眼神也不像以前那样,瞅得人心里发麻。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找到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这就是答案吗?
「这朵花看起来快要开了耶。」她说.
「嗯。」
有反应。她再瞅他一眼。「这是黄昏玫瑰吧?」之前来他家时,梓言妈妈曾跟她介绍过这玫瑰的品种。
「嗯,我妈最喜欢这种玫瑰。」
「喔。」
「可是这种花要照到夕阳才会开,要怎么做才能在还含着露水的时候就让玫瑰开花呢?」
黄昏的夕阳和早晨的露水?「你在开玩笑吗?黄昏玫瑰不都是在傍晚开花的吗?」
「我没有在开玩笑!」男孩转过头来,突然有点生气的说:「我妈妈在等我摘玫瑰去给她,等我摘到一朵上面有露水的黄昏玫瑰给她之后,她就会好起来了。」
当下,她明白了。官梓言还不肯相信妈妈已经上天堂了。
其实,她也有点不敢相信。最后一次见到梓言妈妈时,她还帮她梳辫子呢,精神看起来很不错的……
她一直希望小镇上的传言只是谣传。
听说官梓言已经没有爸爸,如果再没有了妈妈,那他岂不是很可怜吗?
如果今天换作是她没有了大爹和小妈,她一定也会很可怜。
想着想着,女孩不禁哭了。
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滑下脸颊,掉在身边的玫瑰花蕾上,乍看之下,就像早晨的露珠凝在花苞上。
「妳哭什么?」男孩被女孩突来的眼泪所惊吓。又没人死,她干嘛哭?
女孩眼泪愈掉愈凶。她伸出双臂圈抱住男孩,哽咽道:「官梓言,我跟你说,你不要难过,你永远都不会再寂寞的,因为你有我。」
男孩挣扎着。「妳在说什么啦!」他不知道、不明白。或许下意识里,也不想懂。
黄昏的阳光穿破云层照亮了花园,凝着泪珠的玫瑰缓缓地苏醒了。
男孩挣扎着。偏偏又挣不开。
两只眼睛只能瞪着那朵玫瑰慢慢地绽放。
花开得很慢,但时间对他已经失去意义。
从妈妈让他到花园里摘一朵玫瑰给他开始,他就不愿让时间再流逝。
终于,他挣脱女孩,扑上前去,双手护着那朵玫瑰。
花开了,泪水像朝露,一朵沾着泪珠的黄昏玫瑰,开了。
不顾被花刺刺得伤痕累累的手,他跪着守护那朵珍贵的玫瑰。
心中回响着妈妈的最后一句话:
梓言,去帮妈妈摘一朵凝着露水的黄昏玫瑰好吗?我想那一定很美……
「妈妈、妈妈……」妈妈可以好起来了。
不忍心。女孩不忍心让男孩再度失望。她打掉那朵男孩捧在手心里的泪玫瑰,大声喊道:「官梓言,你醒醒!梓言妈妈上天堂了,一朵玫瑰没有办法让她回到你身边的!」不忍见他抱着不可能的希望等待下去,更不忍见他失望落空、失魂落魄。
见玫瑰被打掉落在地上,官梓言万分生气地狂叫起来:
「妳胡说、胡说!妳给我走开!」伸手又要去捡那朵玫瑰。
但女孩比他更快一步。
方心语一把捡起玫瑰,速度快得让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只见她飞快地扯下玫瑰花瓣,一大把的往自己嘴里塞。
男孩愣了半晌,才尖叫地扑向她。
「还给我、还给我!快给我吐出来!」他掐着她的脖子,强迫女孩把他的希望吐还给他。
但方心语早早一个吞咽,硬是把玫瑰花瓣全给吞进肚子里。
她扳着他的手臂,呼吸不顺地吼着:「咳咳,快放手,我不能呼吸了——」
男孩早已失去理智,掐着女孩的喉咙,执意要回自己的东西。
就在女孩缺氧、快要晕倒之际,她嘶声喊道:「梓言妈妈,快救我……」
梓言,怎么可以欺负女孩子啊?
妈妈!
耳边仿佛听见妈妈的训斥,官梓言跟之前扑向女孩一样突然地放开她,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满脸都是泪水。
心语一边揉着脖子,一边爬到他身边,用她在这个年纪唯一懂得的方式将他的头脸抱进自己胸怀里。
「官梓言,你哭吧,这里没人会看见的,我保证会保守秘密。」
可是他没有哭,同时赫然发现,他哭不出来。
震惊使他捉住女孩的手,一口咬住她柔软的掌心,牙齿像自有生命般,不肯放开他唯一咬住的东西。
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个世上最爱的人。
也是从这一天起,他不再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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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她!
方心语吓了一大跳,愣愣地看着他张嘴咧牙地咬住她的左手,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直到感觉到痛——
痛!好痛!
可她没有叫他放开她,只是完全无法反应地看着他咬住她的掌心,并且缓缓渗出血。
不知道,她的伤口是不是就像他现在心里所受的伤一样?失去至亲的痛是不是就像她现在所感觉到的痛一样?
天啊,这么这么地痛!
大爹变成天使时,她还小,还不懂得悲伤。但现在她懂了。终于懂了。
这种痛比流血还痛,比刀子划过的伤口还痛。
她眼睁睁看着他的牙齿印在她的掌心肉里,眼泪追随疼痛溢出。
她真的是傻得可以。她怎会以为只要好好安慰他,他就不会再难过了?她怎么会那么傻、那么蠢!
她就这样傻傻地任他咬,直到宅里的大人发现他们。
「梓言,快放开啊!」龙老师惊慌地拉开男孩。
他嘴上都是血,也许是他咬破了自己嘴唇时所流的血,也许是被他一口咬住的女孩细嫩的掌心所流的血。
霎时间,血红的玫瑰与血红的暮色,将整个场景染得更加血腥。
女孩伤口上的血就像一道水流般缓缓地渗出,染红了整遍掌心。
女孩在哭。
龙老师赶紧察看她的伤势,帮她止血。「很痛是不是?」
女孩呜咽地点头。
真的好痛……
那一瞬间,她突然懂了。
原来,这就是官梓言心里的感觉,而她并不介意分担这种疼自心中最深处的痛楚。
痛。
小妈总说:伤口要痛过了才会好。
他咬得她很痛,所以她想终有一天,他也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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