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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见过这么多脚踏两条船的女人,住在一个奇怪的地方三年,上中下的捞女都认识,打着各式各样旗号的妓女,我毕竟是厌了,我要见米雪儿,至少见一个纯情的女子,不为什么,只是为了爱,付出了,没有企图要回来。

  她已经得着了,我喜欢她。

  我看到她买给靖的图画书:“美女与野兽”。我也有一本,西西送的。我想见一些有文化的女孩子,脑袋里装东西的,有思想的。

  我看到太多企图“从良”、死命抓住一个男人的女人,他们都使我觉得女人的可悲,我为她们难过,但是米雪儿是自由的。

  有一天她会结婚,或者她一辈子不会结婚。她并不要抓住一个男人,她只要爱,她爱过,那就行了,她是幸福的,在我眼中,她是幸福的,她比那些专门翻丈夫信件、翻丈夫抽屉的女子幸福,只是她不自觉。

  我想见她,坐下来与她谈话,我们可以谈很多其他的事情,不止是关于感情,只是关于一本图画书也可以。我是这么的像她,她也这样的像我,我不会忘记她。

  靖说:“这几乎跟一篇小说一样。”

  我说:“比小说更像笑说,我喜欢这样的故事。”

  我往日总以为这种故事只发生在我身上,原来也发生在别的女孩子身上。

  法籍、德籍、中国人,有什么分别?都一样,有感情的女孩子,都一样不可自拔的愚蠢。所不同的是她读尚保罗沙特,我读曹霑。没有分别。

  爱到处都一样,我口袋里的钱总是不一样,一忽儿是¥,一忽儿美元,一忽儿英镑,或许将来还得用法郎,但是太阳是一样的,爱也是一样的。

  我会记得他,正如米雪儿记得靖,所有的缺点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还是会记得他。

  靖问:“你不会将这个故事写成小说吧!”

  这个故事写小说,太好了。写小说的故事通常是一个病得要死的老人,把遗嘱给了女护士的喜剧。这样暂短而美丽的故事,怎么可以写成小说呢?

  这样的故事,只可以叙述一下,叹息几声,就这样而已。

  不过有时候我奇怪米雪儿会寄卡片到几时为止。至于我。我想我快要成熟了,再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会忙得发昏,上学放学,煮罐头,洗牛仔裤,写稿做功课,我会累死。但是夜间,夜里是难过的。

  我的骄傲会慢慢褪去。然后我就成熟了。在街上,见到他,我会很平淡说:“你好,你们都好吗?”

  当然他不会好,我知道他不会好,他的得意不过是这几个星期、几个月的事情。

  靖与秀琼也不见得会怎么样好。毫无疑问,他们会白头偕老,一大队孩子跟在身后,靖在考第二个博士,一大堆博士跟在他的名字后面。但是奇怪,我有种不应该有的想法,白头偕老有什么希奇呢?那头发总归是要白的,人也总要老的,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天份,白头偕老是人人可以做到的事,每一双夫妻都可以。

  我选择了另外一条路。

  当我看到靖好看的脸,我总想到米雪儿,当我想到米雪儿,我想到我自己。

  我与米雪儿。

  像我们这样的女子,原来到处都是,也不见得有什么稀罕那。

  你可听过蝴蝶的故事?米雪儿?柏比翁,米雪儿,你是法国人,你应该知道。

  杜鹃花日子

  放学的时候我故意站在她课室附近等,趁她出来,又低头在口袋找零钱,佯装不经意地抬起头,说:“最后一节课?一齐回宿舍吧。”

  她说:“我想去买一只比萨。”

  “我开车送你。”我不给她喘气机会。

  “不用了,又不是外国,什么店都离十万八千里。我自己走一走。”她仍然推我。

  我连忙说:“我也要买杂物,一块去。”

  她耸耸肩,不说什么。

  我与她并排走。

  很快走出校园,来到街上,她看到同班同学,故意走上去,跟他们打招呼,说上好一会儿,上他们的车,把我撇下在街角。又一次的失败。

  妹妹迎上来:“傻子似的站在这里,没的叫人看了生气。”

  我瞪她一眼,“都是你这张嘴,不要给我机会剥你的皮。”

  “迁怒于人。”她吐吐舌头。

  “你对人说什么来?”我怒问。

  “为什么跟她说‘别以为到大学来可以获得嫁人的机会,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是事实。”妹妹还嘴硬。

  “关你什么事?”我火气很大。

  “你登报同我脱离关系呀,谁叫你是我哥哥?班上谁不知道她是离了婚闲得慌才来念书的?你干嘛对她过分好感?爸妈会怎么想?”

  “你越活越回去,”我说,“使馆倒流七十年,快去告诉父母,把我锁起来,免得我铸成大错,去啊。”

  “哥哥,你几岁?”

  “比你大两岁。”我急步走。

  “人家几岁?”她追上来。

  我上车,发动引擎,驶出去。

  将来谁娶了妹妹谁倒霉。最可怕的是这种人,自以为纯洁无瑕,以空白为荣,振振有词地清算死人活人,或是那些在自觉上没她那么纯洁的人,不准这样,不准那样,但凡不合她规格的人,一律淘汰出局,然而她是谁呢?我即好气又好笑, 她不过是一缸钮一岁的少女。

  本来人家就没有答应过我的约会,在饭堂坐在一起,才谈了没两句,妹妹就抢白人家。

  尹白听了一怔,没说什么,淡淡喝完咖啡,把纸杯捏扁,就站起来离开。

  以后看见我便淡淡的,像是罩了一层霜。

  我没有什么野心,只是想说声对不起。

  但是她避我,像是避蛇蝎那样。而妹妹居然还多此一举,探头探脑,以为有大不了的进展。

  隔两日有同学会,她一定会出来吧,我可以藉跟她跳舞的机会向她致歉。

  怎么说呢?

  “我妹妹鲁莽,真对不起。”

  “我妹妹的意见并不代表我的意见。”

  “耽搁这么久,着新拾起功课,难不难?”

  “觉得学校生活如何?很幼稚吧?”

  但是到了那天,全部用不上来。

  因为她没有跳舞,我们穿着全套武装到达的时候,她刚准备离去。她穿一件毛衣,一条白色的软皮裤子,一双旧球鞋,看上去十足十像一个艺术家。

  我问她:“回家换衣服?”

  “不,”她淡淡的笑,“我不来了。”

  “怎么,一年一度的误会,你不来?”我一怔。

  “我只帮忙布置会场,”她说:“今年的食物也是我订的,那几道头盘和不错,多吃一点。”她取饼外套小时的走出会场。

  我走在她背后,直至妹妹拉住我。

  这次我倒不怪妹妹,她递给我一杯宝治酒。

  我喝一口。

  “她哪里有空同你们这些小孩混。”她安慰我。

  我很惆怅,“我还以为陈年女人会欣赏我们的纯真。”

  “你做梦呢你,”妹妹笑说:“不如说你们这些后生小子对成熟女人有兴趣。”

  我说:“我连舞伴都没有带。”

  “一心以为鸿郜将至?”妹妹揶揄我。

  我们的舞会,不至于那么沉闷吧,那夜我玩得很高兴,不过心中有尹白的影子。她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与常女不同,她特别的沉默、矜持、洒脱。也许因为年纪略大几岁,所以没有了那种什么事都咕咕咭咭大笑一顿的脾性,在我眼内,便耳目一新。

  我喜欢她的样子,也喜欢她的打扮,毛衣便是净色清清爽爽的V 字领毛衣,不比妹妹她们穿得那么复杂,衣服上面一定排出图案,前后挂着穗子、流苏;领口一朵花加皱边,胸口针,袖口有摺,钮子是一颗珍珠……罗哩罗嗦,整个人埋 首在衣饰中,得不偿失。

  还有她们的头发,烫得像野人,全部散开来,无法抑止,有种不可言喻的任性,仿佛稍不如意就会同人拼命似的,我渐渐便受不了那种刺激。

  其实她们为外表付出太多,内心倒是很单纯的。到底年轻嘛。

  而尹白那平静的外表下,就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了。

  尹白读书的态度很认真,与讲师的关系很好,与同学就很冷淡,也难怪,虽没有代沟,到底年纪差着一大截,有什么可说的呢?难道讲打网球?

  我想知道她多一点。

  那日中午,在饭堂我又碰见她。

  我走过去她对面:“看书?什么书?”

  她抬起头来,笑说:“你以为是什么书?”

  “亚泰嘉姬斯蒂!”我非常意外。

  “你以为我看什么?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作品?”她反问。

  我说:“可是你念的是法律。”我看着她。

  她合上书,不再言语。我有种感觉,今天的对白到此为止,不宜多说了。

  我问:“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幼稚?像群小孩子?是否要与我们维持距离?嘎?开个问题等着你回答。”

  她看看腕表,微笑道:“时间到了。”

  我摇头,“我查清楚,你没有课。”

  “我有约会,”她站起来,“来接我的人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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