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蓝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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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要命。

  我是被热毛巾敷醒的。我睁开眼睛,看着那个女孩子扶着我,一脸微笑。我羞得满脸通红。

  「没关系。」她笑说:「你喝多了。」

  「是的。」我抬起头了,「对不起,真失礼,什么时候了?」

  「早上四点。」

  「唉呀,我的天,舞会散了?」

  「散了。」她笑笑。

  我冲口而说:「他呢?他回来了吗?」

  「谁?」她问。

  「家瀚。」我说:「他大概回来了吧?」

  她脸上苍白起来,「谁?你见了谁?你说什么?家瀚?」

  「没什么,没什么!」我连忙否认,怎么可以用这种口气问及别人的男朋友,甚至是爱人呢?她当然要不高兴的了。

  「你见到了谁?见到家瀚?」她拉住了我。

  我尴尬起来,她吃醋了。

  「不,」我也语无伦次起来,「我知道家瀚是你的男朋友。」

  她打断我:「家瀚不是我的男友,我叫家灎,我是家瀚的妹妹。」

  「啊!」我低呼了起来,充满了希望,啊!我怎么没有想到?怎么没有想到,这么说来,一切还不算太迟﹖不迟就好。我们是邻居,我还可以向他表表心意。

  但是家灎的神色很紧张,她问:「你真看见了家瀚?」

  「什么意思﹖」我觉得奇怪。「我没有见到他,但是我看见了他的书房,他的车子,他的屋子——」我大胆的说:「我想见他!」

  家灎松了一口气,看着我,她低下了头,很久很久,我看得出情形有点不对。她抬起头来说:「家瀚,家瀚,你永远见不到他了。他五年前撞了车,死了。」

  我像五雷轰顶一样,「不!」我大声说。

  「是。五年前他二十七岁,最有前途的建筑师。坐在朋友的车子里去听音乐,回来车子失了事,就是这样。父母为了这个意外远远离开这里,他的屋子就空下来了,谁也没有动他的东西,直到我回来,拭去了灰尘,仍然没有动任何东西。他去听音乐的那天是下午九点。他坐在书房里看了一段小说,喝了点酒,朋友来接他,他没有开车子,恶耗在午夜传来。 」

  我几乎疯了,我说:「五年前,」我喃喃的自言自语,「五年前,五年前我还没有毕业,我比他小十岁。」

  「是的,」家灎苦笑,「他会喜欢你的,他一直喜欢静的女孩子,一直没有女朋友,第一次我见到你,就呆住了,这不是家瀚心目中的女孩子吗?我把你请了过来,想让你知道,你们住的那幢房子,是我哥哥设计的。 」

  我知道,但是太迟了,什么都有办法挽救,但是失去的生命……

  我颓丧的靠在真皮沙发上。

  天渐渐的亮了。

  「现在我住在这间屋子里,但是我不爱静,这里交通又不方便,我想我就要搬走了!」她叹一口气,「我觉得大家都不肯承认家瀚已经不在了。像今天,我老觉得他在我们中间——通常碰见这种舞会,他是肯参加的,不过老是皱着眉头,坐在一角不出声,偶然笑笑。今天我发誓他回来过。」

  我凄惨的听着。

  家灎说:「不要说我神经不正常,那天晚上音乐会的票子,是我去订的。我从来没有停止后悔过。」

  忽然之间,我想回家了。我真正的家,不是隔壁的家。我要回去了,回去看看父亲,以免将来想见他还见不到,空恨自己。忽然之间,我觉得梦想是无法达到的,得到了,再失去,只有更难受,天下有什么如意的事!

  我看了案头的那张照片一眼,再一眼,再一眼。

  我是永远见不到我的邻居了。

  我回家,睡了一觉,养足精神,就开始收拾我的行李。

  阿佳不舍得我走,她说:「小姐啊,你走了我就太静了。」我只是笑了笑,安慰她几句。

  我搬出去的那一天,家灎也在收拾东西,她的女佣人将书房的窗帘拉好,我瞥了一眼,老实说,我也相信家瀚会回来的,一个瘦长个子的年轻人,学问性情都好,不大笑,声音是柔和的,穿著长袖子衬衫,缝工考究的衣服,他是会回来的。

  但是我要走了,终久不能在这里逃避一生一世。

  但是啊我的邻居。

  我黯淡的想,我的邻居,我并没有见到他。

  留

  我去了三次博物馆,三次都见到她。她是很发噱的一个女孩子,廿一、二岁的样子,可是那谈吐大概只有十六七岁,第一次跟她在一起的是她的父亲,她父亲已经走不动了,她还精神奕奕,大大声的叫「爸!爸!来这边。」

  我很不喜欢人家在博物馆里大呼小叫的,登时投过去一眼,见她的可爱相,就不出声了,大热天,她穿一条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一件破破烂烂的牛仔衫,一顶破破烂烂的鸭舌头帽子。

  她真滑稽,一口英文,夹着几个法文字,是正牌的假洋鬼子吧,我想,因此把她当一个怪物似的研究。

  她在那边说:「嗳爸,听讲都是乾隆御览之宝呢。」

  大家都朝她看,微笑。

  我摇摇头。

  她走到我旁边来,我正在看一幅郎世宁的孔雀图,那几只孔雀金光闪闪,栩栩如生,然而最好也不过是个画匠,我不喜欢。

  但凡这种官庭画匠,不论中外,自从彩色摄影发明之后,大概都失业了。

  我看还是要看的。

  那女孩子说:「爸,有透视感呢,真像洋人画的。」声音已经压低了。

  我实在忍不住,就转过头去跟她说:「郎世宁根本是洋人,你查查去。」

  她也转过头来,脸忽然之间就胀红了。一双眼睛圆滚滚的,皮肤晒得非常的黑,看上去是一个很舒服的女孩子,她看了我一会儿,就转到她父亲那边,一起走了。

  我很后悔,我本来是开一句玩笑,没想到她就这么走了,一个女孩于,喜欢艺术品总是好的吧,她可能是一个学生,回来度暑假的。

  没想到第二天,她又来了,独自一个人。

  对着玻璃橱窗,一直看,兴奋得不得了,鼻子都贴上去了,口气都呵在玻璃上。

  我跟我的教授说:「看那个女孩子。」

  我的洋教授笑笑,「很漂亮。」他说:「不过不是美术学生。」

  「如果她这么感兴趣,应该读美术的呢。」我说。

  教授向我笑了一笑。

  我与他这次来东方,是为了搜集一些关于法琅的资料,一到这间博物馆,他是完全被迷住了,天天一大早来,到关门才走,足足弄了一个星期。我只替他做一点解释,翻译。

  是的,我是他的学生,或曾是他的学生,读完了美术,我在一家广告公司任职,虽然不算十分学以致用,也还过得去。这次他邀请我回来,我想也有两年没回家了,就回来一次。

  我请了三个礼拜的假,与教授在一起,逍遥自在的来来去去,就忽然对工作不满,这次回去,辞了职也好,找份美术教师的工作,虽然年薪低一点,可是有意思得多,假期又可以到处逛。

  而且我这个人也适合做老师,这么多嘴,刚才那女孩子就是被我得罪的。

  现在她又来了,我决定躲得远远的,以免打扰她。

  可是就在字画那里,又碰见了她。

  她傻傻的看着一张竹子,是倪赞的,站在那裹一刻钟没走。

  希望她可以领略到画的美丽。

  她怎么会这么喜欢画的呢。我不明白。这样的女孩子,应该趁着暑假,多多去跳舞玩乐才是,泡什么博物馆?这次因为只有她一个人,她很静,没有大声嚷。

  看她的表情,又很苦恼,皱着眉头,索性坐在椅子上,撑着头想起心事来。

  我老觉得晒得黑黑的女孩子是没有脑袋的,怎么会看了一幅竹子就愁眉苦脸呢?我于是走到那幅画面前去看了个仔细。

  她探头探脑的叫我:「喂!」

  我看她。

  她问:「喂!你是不是昨天教训我的那个人?」

  「不敢不敢。」我说:「你会说中文吗?」

  我又来了,「什么意思?中国人不会讲中文?」

  「我在美国出世的嘛。学了英文法文,就不会中文。」

  「真要命,你听听你那英文的口音。」我说。

  「别这样子好不好?」她说:「真是,一直骂人。」

  「有什么事呢?」

  「你怎么知道郎世宁是洋人?」她问。

  「这里谁都知道。」我说:「国民小学生也知道。」

  「我不知道。」她苦恼的说:「后来我回家一直找资料,把他抖了出来,原来是这么一个人。」

  我笑,「你真去查了?」

  「是呀。」她说:「喂,你是专家吗?多说点来听听。」

  「什么专家,别这么说。」我说。

  她眼睛圆圆的,更加起劲了,一脸不耻下问的样子。

  我不忍心,只好说:「我也不懂呢,你要看这些,先要把中文说好了,要把中文写好了,才能懂这些画的奥妙。就像个孩子,不去读上大人孔乙己,倒要看红楼梦,怎么看得懂呢?」

  「红楼梦是什么?」她楞楞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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