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蓝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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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骂你了吗?」

  「骂了。」

  「对不起。」

  「没关系。晒死了,快上楼去吧。」

  她的画室在三褛,屋顶是斜的,画室的面积大得不得了,一张可以调整斜度的大桌子。上面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呎,计算器,一旁是两座打字机,一架电动,另外一架手提,一只竹箩里放满了一卷一卷的纸。

  她招呼我坐。

  我说:「太漂亮了。」

  「所以你心里一定在想,这样的人用这样的房间,真是暴殄天物,是不是?」她瞄我一眼。

  我只是笑,她对我有成见了,我无法于一时间分辩。

  全间房间是白的,墙壁上悬着几幅版画。

  我问:「好象是米罗的?」

  「是。很便宜,那铅笔签名倒是真的。版画只需要上几个色,压一压花纹,说不定是他徒子徒孙做的,每张五百港币,巴黎随便哪一家画商都代理。那框子倒真不便宜,比画还贵。」

  米罗的彩色.配白房间是很漂亮的。

  另一边放着网球拍子,还有一双球鞋。

  看样子她除了不懂中国文化之外,什么都懂。

  也只有她一个人,不懂的东西,追求得这么厉害,多少女人,白痴似的跟着丈夫进,跟着丈夫出,在养孩子的空档里,搓搓麻将,碰出一副满糊是丰功伟绩了。这种女人,达可耻程度。她们却还来得个得意,走出来都是精神十足,挺胸凸肚的。

  想到各式各样的奇怪女人,再看她,我的脸色就放柔和了。

  我问:「你是不准备回去了﹖」

  她拾起一个网球拋了拋,说:「是。留下了。这里很好,有南欧风味,可是比南欧干净、太平,人也比那里的斯文。我住过三个月意大利,臭死热死,随街有人抢皮包的。加起来开心的时候不到几个小时,那是走博物馆的时候。好好的白裙子穿出来,回去就给那些男人摸得黑黑的,我不介意摸,至少也该把手洗一洗。」

  我笑得弯了腰。

  「意大利女人凶,意大利男人还要凶,在街上喝喝咖啡就打起来了,那男的抓住女的头发就打耳光,那女的又吐口水又责骂,真正是落后地区。」

  「别这样,」我说:「我去的时候就没看到。」

  她说:「那你运气好。美国也不行,弄弄就不像了,个个人鞋脱袜脱的,巴不得回复到原始时代去,叫我到纽约,我就汗毛站班,我不要捱这种风险,弄得不好,就被奸杀在地下铁车站里。」

  我说:「所以还是回中国人的地方来了。」

  「难道你不想回来?英国又有什么好?一年少见几天太阳,那里的人也就阴阴沉沉的,跟天气一模一样。」

  「都叫你给骂死了!」我说。

  「是事实呀。香港也不好,不中不西的,结果中的没学好,西的也没学好,我唯一的希望是将来学好了中文,除了工作上的必要,不用说英文法文。」

  「志气蛮大的。」我微笑,「年纪轻的人真是轰轰烈烈,爱恶分明的。」

  「你算老啦?」她笑问。

  我点点头,「现在是温吞水,非常的满足现实,做人,反正是那么一回事,什么地方好就躲在什么地方,每个地方都不好?就想法子迁就一下,反正匆匆几十年,转眼就过去了。」

  她白我一眼,「我不是那种人。」

  「我小时候比你还要厉害。」

  她眼睛看看天花板,一副不开胃的样子,我也笑了。干吗要回去呢?在自己家里,对着一个可爱的人,有什么不好呢?每天说一个故事给她听,又有什么不好?一本封神榜,就足够可以说一年。

  辞掉那份工作吧,辞掉它吧。把房子退掉,把东西收拾一下,就可以回来了。回来了可以天天吃水果,可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多年来紧张的生活把我折磨得不象话了,我现在的理想只剩下那么一点点。

  她蹲下来看我,「嗳,你不高兴啦?我得罪你啦。」

  我拍拍她的头,「没有。」我温和的说:「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爸爸说我说话老得罪人,得罪别人无所谓,得罪你我可惨了。」她笑着说。

  「你有什么惨?」我急问。

  「谁说故事给我听?」她索性坐在地上了。

  「像你这么好看的女孩子,还愁这个?」我问。

  「我没说我愁呀,有人要来说给我听,我还不要听呢,我喜欢听你说的,你讲得够生动。」

  我看着她。「你回来多久了?」

  「好几个月了。」她说:「常常去博物馆。」

  我点点头。「习惯﹖」

  「我是有心要使自己习惯的。我不愿意再赖在外国,又不是什么可以引以为荣的事,只有咱们中国人,流行移民——你几时听过英国人美国人那么大批甘心情愿的去流落在外国?」她愤愤的说。

  「是什么叫你回来的?」我问。

  她说:「是我大学里的同学!读到毕业班那年,来了一个插班生,也是中国人,是个男的,长着一张大黑脸,矮个子,大厚嘴巴,小眼睛,常常盯着我,色迷迷的,真该死。我是给他面子,看他也是同胞,虽然拒他千里之外却还客气。一天在宿舍,那班美国学生就学他那模样儿,大家都笑,我还不介意呢,谁晓得其中一个说溜了嘴,就讲:『真丑,那些中国人,一个个英文也说不好,就往外国跑!』我脸色就变了,那同学又跟我道歉,说:『对不起,你不在内。』越描越黑,想想真没意思,像那个大黑脸,要丢脸,就在家丢好了,干吗还跑得那么远?要出色,也回家来出色,又为什么留在外国?顿时跟姑妈说了,转头就走。」

  我默默的听着。

  她说下去:「我不懂做人道理的,想到哪里是那里,你听着,一定心里暗笑?」她抬起头来,「你别理我,我是有自卑感的,身为中国人,一句中文都不会说。」

  「你姑妈没教你?」我问。

  「她嫁的是洋人。」她说。

  「慢慢学好了。」我这一次是真的鼓励她。

  我还想我自己呢,真该回来了,她都回来了,我还不走待几时?父母亲都常常叫我回家的,可是我就是懒,懒得两边跑,就住在英国这么些年。

  我叹口气。

  「算了,不说这些,叫你头痛。」她笑,「打不打网球?改天来这里打网球。」她靠在窗口。

  我走过去窗口一看,只见后园子里有一个老大的网球场。还有游泳池。她家里可真不含糊。

  我看她一眼,她也不含糊,这假洋鬼子对国家民族还真有责任感。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要告辞了。」我说。

  「怎么?」她有点失望,「这么快?我们几时再见?」

  我微笑,「明天,明天我再来。」

  「真的?吃水果?」她天真的笑,「是不是?」

  「不,去吃面。」我说:「那面才好吃呢,一小碗一小碗的——你吃了就知道。」

  「嗳,你不要赖,一定要来。」她说。

  我说:「一定来。」

  「你叫什么名字?」

  「叫『喂』。」我说:「明天见。」

  「我让司机送你,叫不到车子。」她说。

  「好,送我到博物馆。」

  「还去﹖」她惊奇。

  「我那教授还在等呢。」我笑说。

  她笑了。送我下楼,替我叫了司机,把她家的大车子驶了出来。

  到了博物馆。我找到了教授,他老还看得聚精会神的。

  我拍拍他肩膀,他抬头一笑,根本不晓得我走了半天。

  他老远还赶了来,咱们却留在外边。那里有宝还不知道!

  我照例跟他去吃饭,跟他聊天,然后到正题上了。

  「……我想不回去了,明天写封辞职信,」我说:「回去收拾收拾,回家来了。」

  他没有什么惊异,「找到女孩子了?是的,年纪也差不多了,是该结婚了。」

  「是的,她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子。」我微笑,可是原因不只那么一点点吧?

  「你放心好了,大不列颠王国没有你,没有什么关系,」教授笑,「回家是好的。」

  可不是?本来就是。

  我在路上踢着石子。一对新皮鞋也顾不得了。

  我笑着。

  明天我会去找她的,或者会得把庄子的蝴蝶梦好好的告诉她。或者会把名字说给她听。

  我是决定留下来了。

  一张照片

  一个炎热的下午。

  我刚刚拖干净浴室的地板,透一口气,倒了杯冰水喝,看着钟,预备去接小明回来。小明上幼稚园,迟了去接他,他就哭。

  我坐在椅子上,看着露台的竹帘幌动,一阵好风。

  我们住在这里已经有三年了。家明是公务员,在政府机关做事。好处是有的,像这层配给房子,如果在外头租,还不知道是什么价钱呢,但是生活太稳定了,家明不但有点壮志消沉,而且也懒了下来,不到一、两年间,腰间就长了一圈肉,最近连肚子都凸出来了。

  我笑他财未发,身体先发。

  先一阵子女佣人又要求加薪水,我想一想,就咬牙把她辞掉了。一个月一千多块钱,连洗衣机洗碗机都买了给她,小明出生那年开始做的,好几年的宾主,说走就走,一点情义都没有,也只好随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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