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想要——」窒息,同时口吃。「杀死你!」
难怪他会突然离开陶瓷室,她冥冥中感觉到的追逐声是真的。
但铁舟回道:「还不至于到那种血淋淋的地步,给我一点颜色瞧瞧倒是可能。」
「为什么?」她惊讶的问。
「有人进了一批韩国木浦海的沉船古物,准备在京都拍卖会大赚一笔,结果被搞砸了。」
「为什么?」
他略打起身子探测窗外。「因为,有个人对外放了个风声,说——」车在雨幕中冲过了东山三条。他收回身势。「那批货全是假的。」
雪关把脸昂起,她姣美的脸蛋就在他嘴唇边的热风下。铁舟忽然又像刚才一样的凝止了不动,闪过去一种眼神,慑人的心。
她轻喘着,「这个人、这个人……」
「这个人,」他声低沉,「就是我。」
三泽大宅的大门在雨中轰然开阖。
踉跄地,雪关穿过那冷冷的,北山杉的庭院——给铁舟紧紧挟着走。打从在博物馆他拉着她逃命的那时候起,他的手就没松开过她。
换句话说,对于她的独立行动能力,他是完全不表信任的。
雪关想再一次证明给他看,不想被看得软弱,却在三泽大宅昏暗的玄关上,她却又绊了一脚,严重地踩在他的鳄鱼皮靴子上。她惊道:「对不——」
只半句,她便失去道歉机会。「三泽——」这男人在她的脑门上方咆哮,「你到底在替你祖爷爷省什么灯火钱!」
她被推入一间客室,十来席榻榻米,淡金漆的纸门泛着幽微的光。铁舟丢下她便走。
「铁先生——」
他只顿了一顿,「你别再胡跑乱闯的!」
说得好像她生了六条腿似的!他打那木造走廊去了,雪关光看着那僵直的背影,也就看出这位主人家的态度——
她不必巴望可以在这里接受招待,例如喝茶、吃蛋糕啦!
但是十分钟之后,一份热茶配栗子馅饼送到她面前,推翻她原来绝望的想法。另外还有条雪白毛巾,折得周正,要给她擦干满头脸的雨水。
雪关陶醉在这窝心的感觉里,口齿间还含着栗子馅饼的甜香,过不久,三泽又匆匆地来了。
「小出小姐,你的车到了。」
她放下一杯茶,怀疑地从小紫檀几前立起。「我的车?」
「铁先生吩咐的,给你叫了计程车,在下坡道等着,我打伞送你下去。」
那带着栗子奶香的好气氛,一下从雪关的鼻尖前消失掉。
「铁先生呢?」她立于廊上,瞄着漆暗的宅院,急道:「我还有事要找他。」
「他进工作室了,」这管家汉子搓着手解释,「交代不见客——」
他在闪避,这样甩掉她!明明那条白丝巾在他手上,她有这强烈的直觉。她不理会三泽!迳自跑出了玄关。铁舟不见客,那么客便去见他!
在松与杉交错的地带,雨中的石砖屋子显得特别的暗郁、阅静。窗口透出谖蒙的灯色,雪关像飞蛾一样扑过去。
扑开那末锁的门,「铁先生——」
她跑进去几步,打住了,一屋子静悄悄的,她愕然地往后退——却撞到一副潮湿的男人的身躯。
一回头,雪关整个儿呆了。
铁舟站在她面前,旁边有一座旧式的桧木浴桶,热气生烟,那烟气一缕缕不断地往他身上冒,他身上……
结实、紧张,闪着湿气;除了腰际上系了条长浴巾外,这男人一身上下赤裸裸的,别无寸续!
一个赤裸的男人,湿发披下额来,拿一对也像染了水气的黑色氤氲的眼睛盯住了她。
雪关感到她身上像有什么,一寸一寸的,给他那对眼神吞没下去,凉了、空了……
仿佛她遍身比他更空荡、更裸露!
她试图挪动,但铁舟突地伸出一条胳臂把她圈过来,用那种令人不能呼吸的强大力道。
「你就是爱乱跑。」他把脸压到她脸上来,就准备这样子低声讲话。
「我、我要见你……」她的人和声音都是轻忽忽的。
「跟踪了我两天,还不厌倦吗?」
原来他都知道!
在他的力道、他的压迫感,他那种全裸的、教人惊心动魄的感觉之下,雪关觉得有一股颤悸感传遍了全身,像是再也止不下来。
他的嘴丝丝地逼近,含着湿润、灼热的呼吸,几乎要与她相触及了,这时刻,她忽然在脑子里听见个细微的声音,像警告般的说——
眼前这男子是伤害过丽姨的人,她怎能跟他如此接近,难道想让丽姨受到冲击,又受一层伤害?伤了丽姨,也要伤自己!雪关惊惶起来,想挣扎又没力气,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小小的、痛苦的嘤咛……
似乎就因为这一声,铁舟那条胳臂倏然间松开,将她放了。「你不该闯到男人洗澡的地方来。」
低沉、紧迫的一句话,让雪关顿时一醒,整张脸烧起来。她吃力地喘几下,转身冲出泥地屋子,像迟了一步就来不及——
来不及逃离烟气里的那个男人,那个陷阱。
第四章
雪关的心起了变化!
最初只觉得隐隐微微的,却好像在一瞬间,就从那隐微转成了剧烈!
那一瞬间究竟发生在什么时候,她自己也是迷迷糊糊地说不上来——
或许是在博物馆廊上,她用皮包压住心口的那时候;或许是她在雨中跟着铁舟跑的那时候,也或许,是在那座泥地屋子里,他的嘴唇迫近她,他发稍上的一滴水珠轻冷地落在她脸上的那一刻……
反正,造成那变化的,是什么原因、在什么时候,雪关都无法揣摩。心底凌乱地盛着铁舟的形影,他的每一种样子,深邃而带着险意,每一种都让她感到陌生、悸动,不能明白。
越不明白,她就越迫切的想要明白!
丽姨做出院检查的这天下午,雪关和稻村持在医院的小咖啡室等候,她把握住这个机会。
「你问的是铁舟这个人?」
感谢天,稻村没给她那拐了十八个弯的问话弄胡涂,她是从园艺、野鸭子和富月份的天气开始谈起的。他弹了弹香烟头,烟里雪关忍着没呛声,为的是要凝神听他的全文。
「他是你丽姨命里的克星,你丽姨不该碰上他的,却偏偏碰上他,十八岁就碰上了,害苦了这一生……」
她也不知是咬着,还是舔着发涩的唇,小声地问:「他……他是个浪荡子?」
「浪荡子?」稻村的调子提了一提,等到陡起的眉毛放下时,他脸上出现一种混合的表情,有不齿、有嫉妒,却又像不得不拜服。「这人二十八岁就做了京都大学的副教授,艺术史是专业,做陶是高手,搞古董是行家;他鉴定古物,单靠一对肉眼、一双手,圈子里那批人就不敢不把他的话当真。」
所以,他能够一句话搞砸人家满堂的生意……这么想时,不知何故,雪关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
「不,铁舟不是浪荡子,」稻村摇头道,狠狠地吸着烟,「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才子,聪明、锐利、天分高,十来岁时由他叔父带到日本,年纪轻轻就崭露了头角……」
铁舟的叔父,铁得日,当初也是看出这个侄儿可以造就,将他从台湾中部的乡下地方带到日本京都。铁得日自己是战后赴日的,做中国文物买卖发了迹,因为一直是孤家寡人一个,便把全副指望放在铁舟身上。
由于家学渊源,铁舟从他叔父那儿学尽了古董的各路门道,他自己却是在陶艺上最先展现才气的,原本立志往创作的路子走,可这却有违了他叔父对他的期望。
打滚商场一辈子,铁得日赚了财富,他是有点见识的,不甘耽于市侩气里,他一心盼着享声望,立个书香门第。
铁舟后来依了他叔父的意思,也不算太勉强,他本来就好学,人生志业从书本里下手,也是一条大道。十七岁,他就进了京都大学。
「然后呢?」雪关等不及的问。
「然后一路风光,」稻村啜口咖啡,重新夹起烟来。「大学时代写出研究级的论文,成了风云人物;研究所还没念完,京大就让他开了课。他和丽子的恋爱更是件轰动事,两人二十岁就结了婚,一场校园婚礼登上了京都的各大报头——京大的青年才俊和关东的名门之女……」
稻村猛一下拍桌、咬牙,把雪关吓了一跳。「这台湾来的小子,把咱们最美、最有身价的名门闺秀夺走了——当时恐怕不只我一个人,全京大的男学生都恨死了铁舟!」
那副气愤之色是个玩笑,可是他却证实了,「后来真的有人恨他,而且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那也是迟早的事,因为铁舟的直言、尖锐、不留馀地。叔父死后,没人拦着,在古董界,他老是戳破人家的谎话,搞得商家、藏家都把他当仇人。
回到学术圈子,他只消一次坚持自己的想法,就会有人被他得罪。最严重的就属那一回了——京都学界大老联合为一家甚有来头的私人文物馆背书,没人吭半句话,铁舟一跳出来就说那是「集体作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