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京都恋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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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每一个人都气得想蹲下来吐血,他的人生里开始充满这些嘴角淌着血的人,他们就叫做「敌人」

  敌人永远忠心守候着,等你中箭,拉你下马……

  「所以,十年前,他一出事,明箭暗箭都来了,京大待不下去,别的单位又忌惮他,才子沦落,这也只能怪他活该倒霉,他太不懂得做人了,偏偏又扯上那件官司命——」

  说到这里,稻村突然收住口,家惊觉到什么,瞅着雪关看了好几眼,然后一言不发地直往烟灰缸里捣烟头。

  雪关坐在那浑沌的烟气后面,意乱心愁,蹙眉问:「官司命案,对吧?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意外。把它当意外,大家都会好过一点,世界上有些事是不能追究的,很无奈,但也只能这样……」

  忽然,他改谈起人生哲学来了,雪关觉得古怪,稻村的口气变得闪烁不安,可是他那样说,透着一种安慰的意味!就好像……是在安慰她。

  她简直不懂她为什么要感到惶恐。

  小咖啡室外面来了个人拍打玻璃窗,是协会的司机,稻村跳起来,到窗边和他比画了几下,回来便匆匆收拾桌上的烟盒、打火机,说是协会临时有点事,要先回去一趟。

  雪关点头点得心不在焉,兀自坐着,有个念头含糊而庞大,涌上来、涌上来,起先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是要紧的,让她想着,竭力地想着……

  稻村往外走时,雪关遽然喊住他,「稻村先生——」

  她抓到问题了——相近的年龄、相近的背景,她父亲也是京大出身,也在二十岁左右与她母亲结婚,这些重叠的部分,呶呶地扰动她,不能不引出一点联想。

  「我父亲,」她道,「我父亲当年也在京大,他应该认识铁先生吧?我父母和他有什么关系吗?」

  问罢,雪关才发觉到她对于这片往日云烟,所知实在是少得可怜,过去十几年在她家里,她从没听说过有关它的一言半语。

  扶扶眼镜,稻村的眼神隐藏在琥珀色的镜片下。「你父母和铁舟的事,我不清楚,」他很快地说,「他们和铁舟、和丽子之间的事,那是……谁也弄不清楚的。」

  稻村最后那两话,无端端令雪关恐慌起来,仿佛正好切中她的一个疑心,又不知在疑心什么。雪关像给推了一把,跌入一种迷乱无措的感觉里。

  她离开咖啡座,一个人走到对面的公园,在樱花林中来回踱着,一颗心踩在烦乱的脚底下。欲雨而未雨的古都天色,清湿雾暗,雪关晓得时间不早了,丽姨该做完检查了,她怕自己在这样的情绪下回病房去,会向丽姨说出、问出些莽撞的话来……

  仰了头望,望不见医院高楼,只见空中、地下茫茫一片都是樱花,已到季节未,该谢了,却还是执拗地开着,全不给自己和世界留一丝馀地。

  雪关一时惊愕起来,望着这片没有空隙的自然,在未曾回京都之前,一直梦想着的花景,她像是第一次对它有了真切的感受——

  这些涛涛的樱花巨海,教人喘不过气来!

  如同受不了这些花的沉重的笼罩,雪关转头往公园外走,走出花海,到了栏杆口,却诧异地停下来看——远远一端有个人,站在樱树下,几度抬头,眺望着医院透着灯光的窗口。

  他察觉到有人接近,掉过脸来,视线和雪关会个正着——即使在幽暗的天色下,她还是看出这人的表情转变了,他怔了一怔,旋身就走开。

  雪关马上反应过来,跑上前喊他,「铁悠——」

  他不搭理,双手插在墨黑夹克口袋里,收着脖子疾走。

  雪关横过草地,赶到他前方把他挡下来。「你干嘛见了我就跑?」她问。

  那缩住的脖颈悻悻地一挺。「我干嘛见了你就跑?」铁悠辩驳,别开一张脸。

  然而只一瞥,那张脸孔上交错的羞恼、矛盾与挣扎全看进雪关眼底,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刚才一次一次的抬头眺望,他骗不了人,他寻找的是丽姨那间房的方向,但她知道,他绝不曹承认的。

  打量铁悠,他那使性子的脸的轮廓,他的眼鼻、高秀的额头,雪关发现到了,都和丽姨出奇的肖似。只因为是男孩的长相,他母亲的那份娇柔,在他身上显出的便是俊秀,只不过,他给人的感觉稍嫌单薄。

  雪关感到一种轻微的情绪浮上来,像是嫉妒。因为眼前这男孩才是丽姨亲骨亲肉的孩子,在不知有他的时候,雪关可以全心全意地将丽姨当做至亲,可他一出现,她那份心思就成了是占有。

  这样一来,她微妒的心情,又带上了难堪的意味。

  既然她与铁悠是处在这种冲突的局面下,她大可不理他、不帮他,但是雪关内在的那点善良,她柔软的心地,使她抛弃了自己的情绪。她其实是十分同情铁悠的,因为他从小失去母亲,和她是一样的处境,而他比她又更值得怜悯。

  扶着栏杆看过去,树影之间摇曳着医院白亮的灯光,她开口娓娓说道:「下午佐伯院长替她做最后的检查,如果一切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她这几天在病床上渐渐躺不住,很心急那些公演的计画,胃口也好了很多,也许真的没问题了……」

  铁悠瞪着她,「你讲这些做什么?我没必要听这些,没必要知道她的好坏。」

  「可是你却有必要偷偷跑到医院来,偷偷盯着她的窗口看——」

  「我没做这种事,你在编剧情!」铁悠脸红脖子粗的反驳。

  这下,雪关对他的不诚实感到生气了,「铁悠,」站到他跟前,直看进他眼睛里,她激动地说:「你要骗别人,那也就算了,但是你不可能连自己都骗!如果你惦记她、关心她,你想见自己的母亲一面——」

  「我不想!」他吼,接下来一字一字都咬着牙筋,「我不会关心一个、惦记一个,甚至想见一个对我没半点情分、半点爱的母亲,」

  「她爱你,」雪关拿从未有过的坚决口吻告诉他,「你是她唯一的、仅出的,和她骨肉相连的生命,她爱你。」

  雪关绝对相信,丽姨有着做母亲那种发乎自然的天性,即便是环境迫使她放弃了自己的孩子,她对他的爱也永远存在。

  可是在铁悠这边,就好像被一记最剧烈的打击戳入了内心,这个总是拿自己生命里的不幸来打击自己的年轻人,他连不幸以外的部分都不肯接受了,他内在的某一点,终于支持不住,猛抓住雪关的两只手臂,用力摇撼她,喊着,「你以为我会相信这些?

  你以为我会相信?」

  他推开她时,她住后撞上一棵樱树,吃痛的叫了一声,那一声,倒把铁悠叫醒了,惊觉到自己的鲁莽动作,又把她拉回来。

  彷佛想道歉,但他下颔抖索得厉害,只能挤出了一声,像个呜咽。

  而雪关同样受到突如其来的感情的冲击,眼中闪着泪,回想着自己十年来所得到的母爱与温情,她哑哑的、断断续续地说:「如果,不是自己的亲生孩子,她也能够疼爱,那么,自己的孩子……连着骨肉、连着心,那种爱,无论怎样都是斩不掉的……」

  铁悠忽然定下来,盯凝着她,她那极秀美的眉眼、在泪光里闪动的睫毛:她说话时瑟动的双唇,铁悠如同给什么迷住了,不知不觉向她靠近。

  在最后一刻,本来有些发怔的雪关,警觉地把脸别开了去。两个人似乎都吓了一跳,双双倒退,明白刚刚那个小意外——

  他差点吻了她!

  铁悠脸皮躁热,转向一棵树去,头抵着树,握拳捶了它两下,由它顶受他的尴尬。

  然而,生命里的缺憾、愤懑,怎么也不是一棵树,甚或他一个人顶受得了的。

  他打直身子要走,雪关挥开刚才的不自在,出声喊住他,「你应该去见她!不要弄得太迟了……」

  「太迟了?」他转回来,慢慢地泛起冷笑,「早在十年前,她抛弃家庭,跑到台湾去对丈夫的好朋友投怀送抱的时候,就已经太迟了。」

  瞬间,雪关强烈感觉到自己脸上的血色退去。她的脸在夜色中看起来一定就像铁悠那样,如白纸一般,在黑暗里浮沉。

  「好朋友?什么好朋友?」

  嗫嚅问着。她空茫的表情,让铁悠不可思议地笑起来,笑声里满含着讥刺和憎恨。

  「你会不知道?你父亲和我父亲从高校时代,就是睡同一张床、穿同一条裤子的死党。」

  现在,浮沉的不单单是她的脸了,雪关像一副身子、一双脚都跟着在浮沉,失去了立足感。咫尺外,铁悠依旧苍白无色的站在那里,一对眼睛却是黑炎炎地看着她。

  受不了那种眼神,于是,她转了身就跑。

  跑出黯淡无光的樱花林,瞬间对上医院那强烈、烁亮的灯照,一阵刺目,雪关感到眩晕起来,差点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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