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舟定定的看着雪关,她两眼清盈地泛着的是泪光吗?这女孩竟为他这点不值一顾的东西流眼泪?铁舟心震了震,有些昏眩地想闭目,但觉得雪关的身子轻簌簌的,像要往下滑了。
他一手抱陶,一手抱住了她的腰,俯头看见她那极其可爱的唇型瑟瑟颤着,他好似朝着它落下去,落了下去——
不,是那双唇迎着他而来,是雪关搂住了他的颈子,吻住了他的嘴。少女的吻是生疏的、羞涩的,却蓄满了惊人的力道和热情。
在那短短的片刻里,铁舟只觉得他完全敌不过这少女。
女孩瞬时停下来,微红颊色,迷茫地看着他,忽然迸出一句话,「那个伤口——」
她的喉咙颤了颤,「丽姨胸前那个伤口,真的是你造成的?是你伤了她?」
他黑沉沉的瞳仁里有一道光暗下来。
「我是伤了她……」他说了话。
半天她都没动,一挣开他,便一直倒退到后门,眼睛始终看着他。然后一旋身,她飞也似的跑走了。
雪关跑过松与杉错落的林子,跑过阴翠深沉的日本庭院,一古脑地冲入屋里的长走道——
在这一刻里,她彻底明白铁舟绝不是恶人——一个恶人不会像他那样的承担过错,那样的饱含痛苦,不管他曾经做过什么,或者根本不曾做过!
「丽姨——」
外室波浪绘的纸门半开着,丽子在黑彩几前抬起头,雪关扑到她膝前,揪着她紫蒙蒙的绉麻裙子低喊,「我喜欢铁先生,丽姨——我爱上铁先生了!」
第五章
一股恐怖骇然,黑夜似的整个淹过丽子的脸。
她死盯住雪关看,但那眼神透空,恍如退到了另一个时间、另一个空间,看着另一个女人。
陡地一叫,「不能是这样子——」丽子在榻榻米上拂开雪关,起身往外跑。
闷愁的雷声在屋檐上响起来。
在石榴花上响,在她的脑门心上响,那雷声,一路跟着她到了泥地屋子,轰轰隆隆地彷佛打在她和铁舟那偌大空白的距离之间。
铁舟人依旧站在窑前,长钳已经搁下来了,手里还抓着那只灰釉瓶,慢慢向丽子转过脸庞,脸上有淡淡的胡青,和在这样憔悴瘦损的当儿,他益发显得慑人的男子魅力。
丽子整个人落入了绝望里。不管她曾经蓄积过什么样的力量,现在似乎统统粉碎掉了——在铁舟之前。
她战栗地与他对望,趋向他一步,又一步。
「那首红豆词,」控制不住嗓子,她还是逼出话来。「我在文化会馆唱压轴的那首红豆词,你……可听到了?」
是的,在片段的电视转播上。但铁舟背过身去,只道:「就算我听到了,又有什么重要?」
「你晓得对我很重要!」她冲到他跟前,也不知是激动,还是一夜未睡的疲累,她忽然身子软软地往下溜,伏倒在铁舟脚边。
一阕红豆词,正是当年铁舟一字一句教给她的。要唱好它并不容易,关键在一个速度上,唱快了失味道,唱慢了又令人不耐。而他从前总说,总说她唱这支歌败于韵味的不足。
这使她到今天都还是存恨呵!
「难道我唱的红豆词永远得不到你的心?」她从地上仰起脸来,话声凄厉。
铁舟低头看她,她蜷缩的身子抖索着,还有一股娇态,但那一身上等紫麻委在地上,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蒙了尘的黯淡感觉。
他将她拦腰拖起来,动作几近是粗暴的。她头发散了,丝丝缕缕挂在艳丽却惨白的面孔上,他直视着她,这睽违了十年的女人……是的,她仍然保有当日背弃他时的美丽。
只是,那美丽给他一种残损感,用什么都弥补不了,就像那些他曾经捧在手心上里惋惜的,已残的陶瓷古玩,再美也终究是毁了的……
这毁了的感觉摧折着他的心,始终折磨着他。
躺在他一条臂膀里的女人,和着微弱的呼吸喃喃道:「回答我、回答我……」
仍然斤斤执着于这一点。这趟京都演出,刻意唱压轴的红豆词,为的是什么?她朝朝暮暮忘不了昔日他指她的不足,她要他听见今日的歌声,要他说她一句好!
好或不好,他点破她——
「从前你唱红豆词,太过于锐气,而今是……」他顿了一顿,「太过于哀怨气。」
丽子从骨子里震了起来,彷佛被铁舟道中的那满腔的哀怨都涌上了双眼,她一对眼神如泣如诉,泪光点点,一个劲儿地望着他。
没错,一阕红豆词她是为他唱的,就算是恨他、背叛他、离弃他,这许多年来,她依旧爱他这个人啊!
丽子沙哑地叫了一声,猛抓住铁舟的肩膀,十指都陷入他的肌理中,差不多像挤的把自己挤入他怀里去,不顾一切的去吻他。
她吻得醉了、狂了,几乎有点病态的,沉陷在昏醉里醒不过来。直到一阵肃杀的怪叫声,从门外深渺的松林子直袭了过来,把迷雾都撞开……是那头老鹤,千重子,在远处嘶啼。
她被铁舟狠狠地扳开来,两人都气喘吁吁着,他的目光却不在她身上,而是越过去,遥遥望着后门,喉咙里咕哝着,「小出……」
那女孩子站在那儿,扶住木条门框,秀脸泛着青苍色,不知是给那突如其来的鹤唳,还是眼前的这一幕吓着了,她那又是惊征、又是惶惑的模样,看起来可怜极了。
丽子扭头见着她,变了脸色,把铁舟推开时也同样急遽,掉过身奔去将雪关一拉,「走,雪关——」
那样子拖着、拽着,那样子仓皇,在枯黄凹凸的松林地,别说是雪关了,连丽子自己也是不住的踉踉跄跄。
一路跌进了屋子。两人在榻榻米上立不稳,都跪倒下来。几枝碧黑色的松针沾在雪关的颊上,来不及拂去、来不及喘息,她一只手猛地给丽子捉到嘴边——狠狠一咬!
雪关痛叫起来,「丽姨——」
雪关的指头给咬破出了血,丽子却还一手紧紧抓着她,一手把自己的指头也送进嘴里,雪关睁眼见丽姨那白瓷也似的冷白的牙尖,硬生生的在自己的指端咬出血花来。
看着丽姨皮破血流,那目睹的痛感强过了自己手上的那点伤,雪关眼里一片湿濡,连吓出泪来自己不知道。
「跟着我发誓——」丽姨那神态、那语气之凶厉,雪关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举着一只带血的手,简直像要赌什么可怕的毒咒。
「一、一定要避得远远的!」
听了,雪关只是瞠目结舌。
「发誓!」
在丽姨那直勾勾的眼神下,雪关全身被无名的恐惧感包裹住了,对于丽姨的举动完全不解,又不敢不依她,只得蠕动着发涩的唇嗫嚅而语,「一……一定要避得远远的。」
「二、绝不幻想!」
「二、绝不幻想。」
「绝不迷恋!」
「绝不迷恋。」
「绝不——」丽子的嗓声变沙哑了,却像钝了的刀子般还可以割着人。「绝不去爱那个男人!」
雪关忽然发不出声音,胸中像有什么连同她的呼吸、她的念头给强行拿走了。然后,丽姨最后的一句话割进她的耳里——
「丽姨和雪关都一样!」
瞬间,雪关领悟了这件事——发这许多誓,为的还会是谁?丽姨口中的「那个男人」,指的正是铁舟。拿「绝不去爱」的一条锁链,一头链住雪关,一头链住她自己。
没有错,丽子明明还是爱着铁舟!
然而,究竟她真正恐惧的是雪关去爱,还是自己去爱?
丽子抓着雪关的手直摇撼,「说呀,雪关!」
淌血的手指像通了一条神经到心口,一抽一抽的痛着。雪关哽咽了,「我、我不能……」
她那年轻、清真的本性,做不到口是心非。对于刚发现到的爱情,不知道怎么捧住它才好,却也不能够没心没脑的这样说放就放了。
「你以为你爱得了铁先生?你以为你爱得了?」丽子的逼问里满是绝望的调子。
雪关的眼泪淌下来。「丽姨也一样吗?」
被这么一问,丽子僵了僵,慢慢打起寒颤来。她是不堪被反问的,也许是埋在她内心的那一切,连她自己都没办法正视。
倏地她跳起来,把雪关也一道从席上拖起来说:「这地方不能待了,我们走,我们离开——」
从这些古旧凄伧,深幽幽的迥廊、玄关,丽子在这节骨眼上一心想走的地方,奔出去;出了屋子,也还是深幽幽的庭院、围墙……笼罩下来,深幽幽的天空。
好像无论怎么奔逃,命运也不会有两样。
「太太,太太——」
一道倾斜的人影从岩片砌的小径喀喀喀地跑着,跟在她们后头直喊。不必回头,丽子也晓得是什么人想拦下她,那个人她几乎是害怕面对他。但是,他追来了,三泽春梅斜肩喘气地追上来,从肩后抓住了她。
「你是怎么了,丽——」喊一声她的名字,他及时改口,「太太,你要上哪儿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