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选择在大清早离开,提着行李,慢慢走过偏廊的木走道,脚心冷凄凄的。
在挂着藤花的檐角下,她站住了,对着一间门半开的屋子,铁舟的书房。
她三天没见到他了,就从那日在庭院撞见简婆,让她说了那么一段话,他走了似乎就不曾回来过。雪关不敢流露半点惦想他的心思。
没有主人的屋子,一股冷冷宕宕的空气,玻璃格子窗、玻璃西洋书柜,冷暗的壁笼供着有叶无花的春兰盆栽……凌乱的老檀木架上,雪关发现一张配了框的铁舟的相片——
他站在青灰辽远的天空下,只见一点点侧脸,绝大部分是背影,暗沉沉的身影子,有说不出来的孤独况味……
现在雪关明白了,铁舟常给人一种阴沉感,是他生命里的孤独、无奈所造成的,在人生、在爱情的荆棘里独自走着,没有人是真正地陪在他身边……
望着铁舟嵌在框里的影子,雪关的心突然裂开了好几道缝。她就要走了,再难见到他、和他说话、和他深宵一起守在泥地屋子里,光这么想,就要心碎。
雪关头手伸出去,触碰他的相片,压在相框底下的一件东西却令雪关眼睛一睁是那条白丝巾!
铁舟一直不肯还给她,晓得那是铁家物,是铁舟送给她母亲的,她也许不该再强求,然而,如今这是她仅有的了,她能够留在身边的一点怀念,不仅仅对母亲的,也是对铁舟……
拾起桌上的纸笔,雪关匆促写下一行字:请原谅雪关拿走白丝巾再见,铁先生。雪关两眼含着烫热的泪意,把那条白丝巾一握,穿堂出室,跨出了还笼在晨雾中的三泽大宅。
她不知道雾里有人在盯着她。片刻后,那人回屋子拨了电话,压着嗓子道:「那玩意儿在那女孩手里……」
熙来攘往的京都车站,站前的京都塔嵌在天空里,天空有云有雨,一片伤心色。
雪关寻往前去伊丹机场的巴士站,一路不敢回头。
却在人流中,雪关猛地站住了,前方挡着一条耸拔的人影子,一看,她的一颗心几乎要从咽喉里跳出来。
雨中,铁舟横眉怒目,向她直直的伸出一只手,吼道:「把丝巾还给我!」
怎地他这么快就知道,这么快就追了来?雪关惊愕不已,瞧着他的怒色,手护着颈心,白丝巾就系在她的颈子上,求他道:「让我留下它,拜托……」
「你不该拿那东西——」
这时,她才赫然发现他的表情有异,却迟了一步,她身后突然有个粗鲁的声音低喝,「少罗唆!妞儿,东西拿来——」陡地冒出一个陌生人,一手拉她胳臂,一手往她颈子抓。
她惊叫,铁舟大喊,「别碰她!」纵身就要过来,但他背后突地明晃晃一闪,一把小刀从他腰际划过去,他身子一挫,弯曲下来。
「铁先生——」雪关骇叫,在那一刹那,发现原来他是被人从后面挟持着,挟持者以人丛做为掩护。
对方有两个人,一个制住铁舟,一个拖着雪关,硬往道旁的一部黑汽车里推。四面八方纵使人来人往,但是,巨大漠然的人群洪流淹没了这小小的骚动,没有人听见雪关的挣扎呼救,或是——根本不想听见。
她先被推入车厢里,接着铁舟摔到她身上,沉重的躯体压住她,一动也不动。两名挟持者跳上前座,驾车的那个,一边倒车、一边粗着嗓子对另一个叱道:「笨蛋,谁教你桶他一刀子的?」
「早就想给他一点颜色看了,」另一个吊儿郎当的,「这家伙嘴巴太坏,从昨晚绑了他之后,咱家八代祖宗就全让他按着谱儿给一路骂下来,早上他已经骂到明治时代,不戳戳他,接着他就要往我脑袋上吐痰了!」
「戳死了他,谁带咱们进岩洞找宝贝?」
另一个嘻嘻直笑,「怕什么?要是向导死了,还有地图呢!」他手一扬,一条白丝巾——正是从雪关领上强扯去的。
雪关仰躺在那儿抱住了铁舟,手在他腰上摸到湿湿黏黏的东西。此外,不闻他的声息、他的心跳。
「铁先生、铁先生……」雪关的喉咙都哑了,一双手臂冷得像冰棍,把他抱紧了还要再抱紧。
他终于动了,咻咻地吐出一口气道:「不要怕,我没事……」
他这一转活,开口说话,雪开噙住的泪便开始汨汨流下来。他用冒了胡髭的下巴碰碰她的泪颜,喘着气柔声说:「嘘——别哭别哭……」
尽管受了伤,他的身躯还是高大且具重量的,在狭小的车厢空间中,铁舟竭力要从雪关的身上挪开,却怎么也挪不出个好位置,最后他咬牙开了骂,「这些蠢人,连个行李都装不好不知道大件的该先上车吗?」
这时,车子陡然来个大转弯,铁舟整个人往椅背一撞,撞到伤处,痛得他嘶嘶吸气。
前座的人嘿嘿直笑,一副吊儿郎当的调儿,「大件的先上车,还得绑牢是吧?抱歉喔!下次有机会我会改进。」
「那不可能,」铁舟冷笑。「蠢人没有下一次,因为第一次他就会搞砸。」
前座怒吼,气呼呼地要爬过来,却被另一个硬拉住。
接下来,「大件行李」和「蠢人」之间虽没有再开战,不过前座却多出一把枪指住后座,使后座肃静。
摇晃了近一小时,车行越来越颠簸,最后好不容易煞住了。下了车,铁舟和雪关被押着穿过黑压压的森林,丢入一间破砖屋子,显然是要拘禁他们。
铁舟道:「你们不就是要那条白丝巾吗?既然得手了,就把这女孩放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关住她也没用。」
走上前来,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也就是和铁舟犯冲的那家伙。「放了她?好让她跑回三泽大宅去报警?」他摇脑袋,嘻嘻笑起来。「不妥不妥,还是把她留给你吧,时间还早,你可以来点乐子,据说享受女人你也是个中好手——」
话未说完,铁舟的一记拳头就打中对方有粉味的下巴,那人咆哮,和铁舟扭打在地上。
开车的那个黄胖汉子急着扯开两人,「住手,老六,别坏了事,咱们还得用他。」
那个叫老六的被拽起来,抹着嘴角的血债,气呼呼地踢了铁舟一脚。「打从我家祖宅落入姓铁的手里,我六次郎就看这小子不顺眼,亏我那没用的四哥还甘心留在铁家做牛做马,这回总算我可以——」
「别说了,老六,咱们还得去搞工具,走吧走吧!」
不片刻,那黄胖汉子去而复返,丢进来一只袋子。「吃的喝的都在里头,另外还有些药品,把伤口包扎了吧!咱们不想你就死在这儿。」
一扇木门重重地封上,还听见铿锵的铁锁声。
「铁先生——」雪关哽咽地喊。这屋子连个窗都没有,黑漆漆的,要逃也没有出口。她爬到铁舟身边,碰了碰他的身子。「你没怎样吧?」
他躺在霉湿的地上喘息。雪关回身去把那个黄胖汉子留下的袋子勾过来,借着门缝隙的一点光搜出药水、绷带。他的衬衫染了血,伤口在裤头下,雪关欲解他裤头,一双手抖瑟地在他腹肌上摸索、找寻……
他突地出手扣住她,力道还颇大的。「丫头,」他睁开一只眼观她,粗嘎地说:「男人的裤头不是可以随便动的……」
黑暗中,她脸热了。铁舟翻身坐起来,扯掉衬衫,解开裤头,将雪关手上的药水抢过去。这男人决定做自己的医生,一古脑儿地把整瓶药水往身上浇,然后惨叫起来。
「杀千刀的——」铁舟大声诅咒,「弄出这些会咬人肉的消毒水来!」这话肯定是在迁怒化学家。
他把裤头又褪下一点,露出他优美的,但浸在药水里的腰与臀那一带的线条。尽管雪关很想了解他的伤势,但她坐在那儿,眼睛只敢往地下望。
等这位医护专家粗暴地用绷带捆好自己后,他累得歪靠到墙面去,让雪关为他开了一瓶歹徒提供的矿泉水。
「我们在什么地方?」雪关志思地问。这破屋,屋子愀隘的气味,以及外面的一片死寂,都让人感受到整个环境的孤僻荒凉。
「三泽大宅后山的黑森林。」铁舟答道,仰头灌那瓶水。
「三泽大宅后山……」雪关惊诧。「为什么把我们带到这里?那两个是什么人?」
「一个是三泽春梅的么弟,六次郎,一个叫阿木,是三泽的表亲;两个没脑筋的呆子,想发财想疯了。」
两个家伙不知窥伺了多久,昨晚溜到小桃居,想必是在他的酒水里动了手脚,趁他昏沉无力之际,将他架了走。今天早上,两人挟持他赶到京都车站,晓得要追的人是雪关时,铁舟才真正紧张起来,然而,雪关还是不幸地被牵连进来了。
一切就为了那条白丝巾!
从一开始,铁舟扣住了就不还她,现在又冒出来两个男人大费周章地抢夺它,雪关简直弄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是一条丝巾,为什么弄到这种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