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禁要问。
铁舟把后脑勺往墙上靠,疲惫似的闭上眼睛。「因为,那条白丝巾被当成是一张藏宝图。」
在那极精致的古丝料上,一笔一划勾绘的山形、水涧、古道,便是宝藏的途径与地点。
雪关听了,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我小时候只听说它是从一袭古和服上裁下来的,没听过上面还有什么藏宝路线!」
铁舟也没听过,这样的风声是怎么传开来的,他也摸不着头绪。有一点倒是没错,那条丝巾确实从一袭古和服裁下来的还是当年良子动的剪刀、绣的边。
具有百年历史的三泽大宅易主之时,还锁着好一些古破、幽寂的房间,房里被人遗忘了的箱箱柜柜蒙着尘灰,也许撬开箱柜还可以找到传闻里的一些古物……
那袭古和服便是其中的一件,是铁舟有一次无意之间翻找出来的。他晓得三泽家有这么一则旧传说——
百多年前,一场京都浪人的暴动,三泽家曾救回一位入庵修行的天皇女儿,无奈公主伤重,罗衣上血色如花,死前将一批庵里的财宝托给了武士家……
尼庵的财宝,不过是个故事罢了,铁舟找到了一件破烂得要死的老和服,也不至于便把它幻想成公主的血衣,这件老和服顶多是还有些完整处,并点染着引人遐思的花色……
破衣摊在桌上,要丢不丢,铁舟正发愁着,当时寄居在铁家的良子,夜来为他送点心,颈部露在清寒的空气中,铁舟见了心一动,当下说:「良子,拿剪刀来。」
就这样裁下一领长巾,为良子暖了脖子。良子多年珍藏它,由日本带到台湾,连由台湾返回家乡探亲时,依旧款款地系着它。
风声就是那时候传出来的三泽家有一批遗落的古财宝藏在后山的某个岩穴里,而藏宝路线就绘在那条白丝巾上。良子返乡那一年,还因此遭遇惊险,被人跟踪、被人威胁……
这几年,尽管满心狐疑,铁舟一直没有证据抓到是什么人造谣、什么人生事的,但他知道白丝巾一旦露脸,一定又会生出风波来……
所以,一扣住那条白丝巾,他就怎么也不还给她——雪关终于懂了,他是不希望她为此受到无妄之灾。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结果她还是掉到灾殃里来了。
「你打算离开日本,是吧?」铁舟在屋子的那一头问。见她上京都车站,他可以猜出她的意向。
她在幽暗中轻轻点头。
「为什么非要拿走白丝巾不可?」
因为我想记住你。但是,雪关不敢说出自己的傻气,只能悄然坐在那里,却让铁舟听见了她楚楚吸泪的鼻音,沉默了半晌,突然他命令道:「过来。」
她爬进他的臂弯里。
「刚刚在车站,我是不是对你很凶?」他低问。
也不作声,雪关只管把脸抽抽噎噎地往他衣襟里埋。
铁舟悠悠地叹口气,把雪关的头揽在胸口。
此刻,屋外荒山,下起了厉雨。
那扇门砰一声猛撞开来,凛凛冽冽卷进来一阵风雨,两个男人摇摇晃晃的抬了一只大箱子进门。
六次郎开口便骂:「下这要命的大雨,存心跟老子作对,知道老子今晚要上山挖宝去!」
「等雨停了再说吧!这种天气上山,如果滑一跤,可不是闹着玩的。」咕哝的是黄黑胖子阿木。
漆暗的屋子一头,有声冷笑,「两个总算有一个分配到一点脑子。」
六次郎打亮了手电筒的强光,朝出声处射去,令铁舟和挨在他身边的雪关都张不开眼。六次郎龇牙道:「你最好别再惹我对你动手,否则到时断手断脚的摸黑爬山,你不会爽快的。」
铁舟「咦」一声,诧异道:「你们手上有图,按图索骥不就成了,哪需要我做陪?」
六次郎回复他一贯的油腔滑调,说:「都晓得你铁教授是挖宝的行家,后山那些古步道你又熟,这趟路还能不劳驾你吗?」
铁舟头靠着墙,嗤了一声,「我根本不信山上有什么宝藏。」
「我知道你不信,因为你是个自以为是的混蛋,你当咱们三泽家的传奇全是子虚乌有的事——」六次郎啪地由怀里抽出一份草图,在铁舟鼻尖之前挥动,「这是宝藏的记号图,你只管乖乖带咱们进岩洞,等我三泽六次郎挖出财宝,自然会教你心服口服!」
铁舟睁开一只眼睛瞧,却笑了起来,「又多了一张图!那条丝巾是路线图,这个是记号图,这档子事如此复杂,连我都要搞胡涂了,也难怪一干呆子跟着团团转!」
六次郎怔了一下才意会过来,却已经被铁舟挖苦了去,不过,这回他吞了吞忍下气来,显然为大局着想。如果真把铁舟弄伤了,他们要自行循古道上山,可得费点周章,就算上了山,据说藏宝的古岩洞内通路曲折分歧,对他们来说,又是一大问题……
听着外头的雨声,雪关心想,不踏出这囚房,她和铁舟就难有机会逃脱,但是,若被强迫往那情况不明的山上去,更让她觉得惶悚不安,下意识地她祈祷这雨继续下吧,索性别停了……
不幸那六次郎的耐性只维持到他的第三支烟,那支烟才刚刚点着,他就忿忿地往地上一掷,人跳起来嚷道:「妈的,老子不等了,老子可没有神武天皇百二十一那么长的岁寿,可以耗在这儿慢慢等发财——老子现在就要发财!」
六次郎与阿木打开箱子取装备,准备要上路。铁舟眼看雪关也要给一起押上山去涉险,心甚不忍,然而,他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开口求歹徒让雪关留在这儿,因为雪关若不在他的视线内,他更不能心安。可是,一见他们将她双手反剪,铁舟叫着挺上前去,「别绑住她——」
才到半途,他的腹部就挨了一棍子,两手被扣住,一条绳索套上他的双腕——他同样双手被反剪在后,住屋外推出去。
外头是黑天暗地的大森林,六次郎押着铁舟在前,阿木押着雪关殿后,靠着两把手电筒,几个人在雨里跋涉。雪关看不清楚脚下,只觉得满地泥泞,他们大约是上了一段陡坡,由于手被缚着,雪关没法子保持平衡,脚后跟淬然一滑,人往坡下栽去——
接下来她只知自己混入了枝叶和石块当中,听见自己惊叫,阿木呼喝,铁舟狂吼,「拉住她,该死,快拉住她——」
一阵混乱,雪关都不知道她是怎么被拖上来的,浑身雨泥,站也站不稳,靠住山壁直抖索。铁舟逆着风雨叫道:「可恶,把绳子解开,否则别想教我再走一步!」
六次郎还在呶呶不休,但那阿木没吭气的抽出小刀,先割断铁舟腕上的绳子,回头把雪关也松绑了,不过,他紧拽住她说:「铁教授可得小心带路,跟在你后头的,除了六次郎和我,还有这小姑娘。」
倒懂得拿雪关来要胁他啊!铁舟咬紧牙上路。
好不容易穿出泥泞的林路、雨也逐渐停了,荒烟里露出残破的古步道口。
「从这里开始上山,」铁舟道,古老的石磴不是松塌了,便是生满苔藓,他警告着,「一步踩稳了,再走下一步。」
古道断断续续的,一会儿蜿蜒、一会儿陡峭、一会儿索性整段不见了,但铁舟总有办法从崩士、杂草之间把它再找到。他从前的确曾经研究过这条古道,推测是古时三泽家用来私运军火上山的。
他们越爬越高,蓝阴阴的天空,一轮冷月照见黝黑的对山,山脚下有屋宇光影,是三泽大宅。雪板咬唇,心里恨恨地,他们看得到三泽大宅,却求救不了。
铁舟在前面喊停,然后拿着手电筒迳自往前勘路,等他退回来,便从阿木手中把雪关抢过去道:「前面有段断崖,不大长,我带雪关先过。」
六次郎却挡住他。「你玩什么花招——」
「什么花招都不玩,」铁舟回道,「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打头阵,请——」他让开身子。
「老六,让他们先走,」阿木吆喝,「我们跟上去。」
铁舟将雪关转向山壁,对她说:「两手按着山壁,横着一步一步移……」
他在她身后,胸膛贴着她,双手张开在她头上方的岩壁,他的声调冷静而温柔。
崖上的风吹过来,雪关整片脸颊都是冰的,但有他暖暖的口气送到她的耳朵边。
「相不相信月亮上住着嫦娥?」
她边跟着他移步,边颤抖地笑一声,「航天员说没有。」
「航天员上错星球了,嫦娥住在咱们东方的月亮上,不信你看——」
她小心地抬起头,真的,冷冷的、遥遥的,清辉的月,她想象它禁锢了个寂寞无依的女人……忽然,铁舟拦腰抱她,横里一跳,她还没回过神,他们已越过了断崖。
终于,六次郎和阿木也跟着跳过来,人半软了,呼呼喘着。手电筒光下,断崖塌下去是个惨黑的无底洞。雪关明白,若没有铁舟的保护带领,她绝过不了这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