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谁?」忿忿然的问着。
「我吗?」这年轻人冷笑了笑,脸上满含着讥嘲和很意,一字一字地道:「我就是其中一个被荒川丽子抛弃掉的人,她的儿子——铁悠。」
这是小出雪关生平听过最荒谬、最不可置信的一件事——
她的继母有丈夫,有儿子;她的继母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
一年前台北外双溪雪关的父亲走得很突然,在冬未,由于一场突来的心肌栓塞。
没有人想象得到,这个英俊、稳健,四十岁不到,在东洋货币史领域里有独到研究的青年学者,就这么撒手去了。
后事是系上他几位老同事联手治办的,他们晓得,这个日本家庭在台湾并没有亲族,十来年,似乎跟老家那边也缺少联系,骨灰就在此地进了塔。
他的绿玉坛子旁边,置着一尊年代更早的绿玉坛子。
十年前,雪关的父母飞回日本探亲,雪关不曾同行,因为患有气喘病,被托在台湾友人家里。三个月后,她父亲只身而返,怀里就抱了这尊绿玉坛子——她亲爱的妈咪已成了坛中枯冷的骨骸。
那年,雪关才八岁。父女俩着实过了好一段凄凉日子,她父亲阴郁得像带子狼。
一天入夜,父女两人在那张没什么生气的松木餐桌前对坐,雪关挣扎吃着不成样的晚餐,她父亲则大口吞他的闷酒。门铃响了,她父亲扔下铁杯子,顶着一张憔悴黯淡的脸庞撞过去开门,好像这时候不管谁来,都准备跟来人干一架似的。
门一开,他却怔住了——
阶前立了个戴帽的窈窕女子,脚边有只骆皮行李箱。一阵端详,她用一口极有韵味的京都腔柔声责备道:吉原,你没有把自己照顾好。」
跟着,她在雪关面前盈盈蹲下,——轻抚小女孩扎得像一担草的发辫子、三个月前就不合身的小蓝洋装,和小腿一处该上点碘酒的小伤口,然后,对她父亲昂起头,口气变紧了点,「你也没有把女儿照顾好。」
当场,吉原感情崩溃。她起身时,他呐呐的还极力想问,「怎么……你到台湾来了?」可是没等她回答,他突然哑了喉咙,喊一声「噢,丽子!」便一把抱住她。
这看似坚强,实则内心脆弱的男人,就这样趴伏在她的肩头呜咽起来。
小雪关当时便有种奇妙的感觉,这位同蚂咪一样像个仙女的漂亮阿姨,会是她和爸爸的救星。
那夜,爸爸和阿姨在书房里几乎长谈到天亮,雪关不知内容,但自从妈咪死后,那是她睡得最安适的一晚。
雪关的预感果然灵得很,那只骆皮箱子从此留了下来,这个美丽的女人,最后也做了小出家的女主人。
雪关后来晓得,原来丽姨和爸爸、妈妈是京都的旧识,自年轻时代便有了情谊。
雪关死去的母亲是位美声歌唱家,丽姨跟她是同行呢,在京都早出了名。
然而,到了台湾,丽姨却潜沉得很,顶多就是在私人聚会里露一手。日常她深居简出,对于雪关十分锺爱,和雪关的父亲相处,也是状极甜蜜。
因而,当父亲猝死的那时候,雪关顾虑的不是自己,而是丽姨,怕她会承受不了。
也因如此,丧礼过后,主持治丧的日研所所长带着怜悯的口吻问她,「雪关,你需要钱伯伯帮你做些什么吗?」
当时她脱口便说:「钱伯伯,你能不能为我丽姨筹备一个音乐会?」
对外沉寂,丽姨居家却始终勤于练唱,维持着一副好嗓子。近一、两年,拗不过台北的人情,有过几回公开演唱,虽只是客串,表现依旧是十足的抢眼。
雪关一心盼望着丽姨能够移开一点注意力,她有得忙、有得发挥,也许日子就不致那么难熬。
后来音乐会是办了,出场的却不是丽姨。她到底是拒绝了钱所长的好意。
日日独坐于露台,膝上枕了本文艺春秋,也不见她翻动。大半时候,她凝望着锻铁栏干,栏外是一片空白,她就像陷入那片空白似的,沉沉想着、想着……
雪关备感不安,对于丽姨那种长时间的沉思。不知她想些什么,不知她的内心,第一次,雪关觉得她与丽姨有了隔阂,她感到害怕,怕自己就要失去丽姨了。
这个可能性,在某一天,终于像冰雹一般的落到她眼前来。
黄昏里,雪关持着一袋子书回到家,才进门便觉得怪——屋里暗寂寂,静得可以……
雪关两三脚跨出落地窗,但露台空无一人,文艺春秋搁在小藤儿上,丽姨惯坐的绿色织花椅上却摆了一封信。
整颗心一拧,雪关冲过去抓起那封信,脑子里一个声音嗡嗡响着——丽姨走了,丽姨留书走了……
「雪关。」突然,屋里亮了灯,丽姨唤着她的名字从书房现身出来。
雪关跑回客厅时,嗓音还不住轻颤着。「我以为,我以为……」话未了,雪关瞄了瞄手上的信,一怔,这才发觉自己的好笑、多心。那不是丽姨的留书,而是封从日本辗转寄来的邮件。
京都艺文界在寻人。一出十年前曾经轰动一时,大型的歌唱剧「出尘之声」!要找回当年的女主角,荒川丽子。
重新公演「出尘之声」,是京都文化协会年度的大计画,新上任的稻村会长亟待有一番作为,以十二万分的热诚,希望丽子至少先答应春季一场个人演唱,等她回国,也好一起参详「出尘之声」的重演事宜……
「真亏了他们,千里迢迢找到台湾来。」丽姨拂了拂蓝锦长裙,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话说得淡淡的,语气却显得有些不自然。
雪关忽略掉这个。她简直是喜出望外了,这是比钱所长的音乐会还要好的机会,她不但期待丽姨重现舞台光彩,另外还抱着自己的一份憧憬。她喜孜孜地说:「春季?
那么我们赶得上看京都的樱花罗?」
丽姨抬起头,望着一手舞着信,姿势接近美国自由女神像的雪关,慢慢地道:「雪关,丽姨又没有要回去。」
「什么!」持火把的那只手掉下来。雪关睁大眼睛叫道:「丽姨,你不能放弃这个机会,我们可以一起回日本呀——」
陡然立起,丽姨一把抢过雪关手上的信件,「你别忘了,你在台湾还有学业。」
她看了看这纯白如山樱的,家乡的来信,然后,几近突兀地将那信一揉,扔入纸肩篓子。「回日本不是什么好主意……」
听见那呢哝的一句话,雪关还在那里发呆,丽姨已一转身,进厨房去了。像一个人急着要逃避什么。
这晚,雪关上了床却辗转难眠,想着丽姨封闭的态度,觉得很不解……壁上的小布谷鸟钟响十二下时,雪关掀开被子溜下床。
怎么说那封京都来的信都该留下来……
落地窗外的月光隐去了,客厅里一片朦胧,但雪关依然从纸肩篓子里翻找出她要的东西,高兴地把它往胸口贴一下,然后又蹑脚回房间去了。
自始至终,她都不知道厚帘子下有道窈窕影子。是她丽姨,前一刻,她也在翻找相同的东西。
隔两天,在学校的教学大楼后方,雪关抱着书一个人坐在杜鹃花下,有点沮丧的想——自己算不算也是个逃避的人?逃避她做为一个戏剧系学生的本分?
可是,她实在不想挤入一堂子人海里去上课啊!
敲钟前,她在廊上碰见系上的一个男同学。
「小出,」这家伙染了一头黄发,故作潇洒状,老爱刻意用日语喊她名字,好像嘴里跳出几个和字就能助他头上发光似的。「今天大导演来讲课耶!大家都说他是来替新片挑主角的,想当明星就快去占位子喔!」
顿时,雪关感到没趣。星梦、星梦,这就是她念戏剧系的理想吗?只为了和灵犬莱西一样当上明星?
雪关在台湾受的是本地教育,这和她父亲喜爱中国文化,期许她有中文素养有关。
父亲来台深造,后来又接下大学教职,那时雪关才两岁,便随父母由京都迁来台北。
既是在台湾长大,融入本地生活,雪关除了有个日本名字外,其实和个台湾小女生没两样,也着实费了一番读书工夫才进入艺术学院的。
但是,一学期下来,她失去了方向。校园里弥漫着一股风气——太急于求表现!
只是,在表现的背后,明明还少了那分锻链呀!
雪关叹气了,这是她融不进这圈子的原因吗?是她见惯父亲的严谨治学,和丽姨的极端内敛……
念头落到丽姨身上,雪关忽然定了定,一对秀气的眉眼凝聚起来。假如,返回京都这件事碍着丽姨的是她的学业……
此时下课钟响了,雪关远远望见她的一票同学巴住大导演涌出教学大楼,前呼后拥的喧攘,有多少人是为了星梦而使出浑身解数。刺眼的阳光下,雪关看在眼里,脑子豁然开朗,她肯定自己这不是逃避,而是觉悟了——真的,她对当明星没兴趣,她又不是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