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京都恋恋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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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也是铁舟多年来第一次道出他对铁悠的内心——晓得这孩子是可疑的,却也是无辜的,被这孩子的母亲背叛的男人,他也不是残忍没良心,不能够厌弃这无辜的孩子,却也不知该从何接纳他,于是用了最拙劣的方法,闪避他、闪避自己最椎心、最痛楚的那个伤处。

  既然知自己对铁悠是没有权利去爱,或是去拥有他的,索性放任他,随他自由吧!

  铁舟这样一认定,便一撒手,在他和铁悠之间就此坠下了那道鸿沟。

  在后来的岁月里,铁舟对于铁悠不能有做父亲的情分,因而把他视为是对等的,站在相同的地位上。他赋予铁悠如此一份尊重,对他也就有同分量的要求——他们是男人对男人,彼此不讲谁退谁让。

  他们之间后来有那么多的冲突对立,也是这么开始的。

  是铁舟错估了这一点——铁悠永远是没办法和他平行站立的,在他面前,铁悠永远是个孩子;没办法得到他的父爱,那孩子生命里就有一个部分也永远成长不足。

  至此,铁悠终于明白了一切。过去他所受的那些冷落,而今真相又给他如此大的震骇,他控制不住地喊出连他都害怕的那句话,「这一切,就因为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是三泽的儿子!」

  他丢下刀子,倒地痛哭了起来。

  铁舟双眼发热,却感到心头无此凄凉,前尘今事满布了风霜。他从来没有好好关照过这无辜的孩子,但即使是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要悔疚,或只能无奈,只晓得他和他一样的觉得怆痛。

  慢慢地,铁舟转过身来,慢慢地拥抱住了铁悠。一个受伤的人向另一个受伤的人伸出双臂,这是头一遭他们这样的贴近,在这幽暗、温暖的小玄关里,如同父子一般。

  这年轻人终于渐渐平静下来,哭嚎过后,他显得困乏而苍白,身躯异常软弱。铁舟叹口气,扶他起来说:「回房间去吧!就算你还有什么想头,也得等伤好再说。」

  ?他把铁悠送上床,铁悠立刻昏沉欲睡。这时候,他才忽然觉察到屋里了无声息,纸门望出去,暗的走道、厅堂,没一丝灯色。

  「小悠,你母亲呢?」他起疑地问,「雪关呢?」

  「露台那里……」铁悠合着眼,蒙蒙胧胧说:「她带她开了栅门,到后园去了……」

  铁舟赶到迥廊,廊外暮色深沉,冷风拂过空荡荡的露台,拂过绿阴阴的竹林,竹林深处有一搭一搭的声响……

  一道栅门敞开来,被风怂恿,自己拍打着自己。栅门过去,荒芜幽微的一条林径,茫茫延伸而去,没入那看不见的暗处……

  铁舟整个人结了冰,脊背上一股股地冒出寒意。她带她到后园去,丽子把雪关带到她母亲十年前丧命的地方去……

  是后园,其实和三泽大宅还有段距离。破碎的石径,路越走越荒凉,林相也越晦暗,雪关根本弄不清方向,她几乎是被丽子拖着走的,走得那么急,脚下的路又潮湿,三番两次的差点跌跤。

  「丽姨、丽姨,」雪关焦虑地喊,「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

  「水窖,三泽家的那座老水窖。」

  喘息着,丽子的步伐比雪关还要吃力,衣领上一截雪白颈子汗涔涔的,她却一步都不肯停歇,紧扣住雪关的手直走。她的脸色青苍中泛红,透露出一股热切。偶尔她驻足聆听,喃喃说:「溪声,听见溪声就到了……」

  四周的老杉、樟树、马醉木摇着沉甸甸的树影子,使她的神情忽暗忽明的,显得有种虚幻感。

  虚幻中,她彷佛听见雪关在问着「你带我到水窖去做什么」……或者,那是良子的声音?哦!是的,良子,那个已蜕变得光彩夺目,凌驾于她之上的白羽良子——

  不,应该称她「小出良子」。她早已嫁为人妇,不是吗?既嫁为人妇,却再度对初恋男子燃起情火的女人,干不该万不该,她又从台湾回来,又一次闯入丽子和铁舟的生活,甚至于还把丽子从她的歌唱地位挤了下来……

  「丽姨——」

  一声痛呼,是雪关,丽子愕然回头,女孩倒抽着气对她说:「你掐得我好痛喔!」

  丽子低眼看,她一只手箍在雪关的手臂上,尖尖指甲陷入内里,雪关疼得要掉泪了,竭力想挣脱她。

  但她终究没挣脱成,丽子依旧抓着她,转过头去,发了一下呆,忽然欢呼起来,「水声!有没有听见,哗啦啦的水声?」

  雪关一颗心凉了半截,丽姨根本没有听见她。丽姨沉陷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她那迷离恍惚的样子,令雪关又愁又怕,不知该如何是好,只一味被迫地跟着她团团转。

  丽子狂热地寻找水声,发髻给树校弄散了披在脸上,她也不管。她满耳朵都是那潺潺的水声、那飒飒的风声,那地方近了,她知道,那是她十年前一切计画的起点。

  也和十年前一样,来到这地方,她整个人既觉得兴奋,又觉得恐惧,恐惧和兴奋,一个化冷,一个化热,如大汗一般湿漉漉的在她周身淌流。

  她一步没走稳,仆倒在灌木丛上,雪关也跟着跌下来,一群乌鸦由林中扑飞了出来,她头一抬便看到了——

  林荫深处,一座石砌的古建筑伫立在那儿,默然地与四面的相对。

  「水窖……」丽子拉起雪关向它走去。

  荒草中有小石塔,鸟萝从破墙上垂下来,青黑色的苔藓布满了古径、石阶……

  整个地方充满着废园的妖异气氛,着实令人忐忑不安。

  前面,就是那四四方方,低矮简陋的水窖建筑,一道黑洞洞的小石门,凿了石级往地下去……

  雪关忍不住开口哀求了,「丽姨,天晚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丽子却轻飘飘地微笑,「这水窖底下有个大秘密,难道你不想知道?不想让我告诉你?」

  难道你不想把歌唱得更好,不想在京都一举成名,良子?

  恍惚之间,丽子眼前的人由雪关幻化成了良子,她依稀听见自己十年前那哄诱的口吻,也依稀看见当时良子的眼神一亮,表情一下变得热切起来。噢!她当然想了,她等了这些年才有的机会!

  如果想,那就跟我到水窖底下去。

  林稍上的天空,忽然响起闷雷,酝酿了一下午的云气破了,豆大豆大的雨点滴滴答答撒下来。丽子仰起脸瞧——很好,下雨了,这样山麓的溪水会一寸一寸的涨上来、涨上来……

  她回头捉住雪关的手,力气蛮强得惊人,由不得雪关挣扎想逃,一个拖拽,她把雪关带入了那道黑门。

  铁舟在树林里奔跑,山道崎岖,阻碍了他的脚程,一段路后,他煞住了步子。

  他由山腰拨开枝楹往下眺看,茫茫林树像灰海,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老水窖的方位。

  三泽家那座水窖的地势很低,如果沿之字型的山路走,太费时间,他应该抄捷径下去——

  ?才这么一转念,雷和雨便打了下来,铁舟心头凛然,感到一阵阵的不祥,如此急雨,会使山麓的溪水迅速上涨,冲入水窖……

  雪关、丽子……

  铁舟猛地跳起来,那莫大的惊惧感像催赶着他,他跨出山径,亘接窜下了陡坡。

  大宅的水窖有着什么秘密?

  其实,当初盖这座水窖的原因并没什么奇特的,不过是先人为了防旱,由山谷凿沟,引溪人害,储存水源,如此罢了。也和大宅其它的一些老设施一样,早年就已经闲实不用了。

  后来却让三泽春梅的祖爷爷无意间发现它一个奥秘。

  据说,老祖爷爷也曾经年少轻狂,一度和京都只园最红的艺妓有过一段火热的日子,一个炎炎夏夜,两人起意溜到后山水窖去饮酒戏水。这艺妓一向以歌艺着称,那回趁兴在水窖中唱起小调儿来,竟发现水窖的回音之佳,能够将歌声里种种微妙的音色反映无遗,宛如一面镜子,把人照得清清楚楚的,美丑都瞒不了。

  后来有人说,这水窖之所以有此奥妙,可能是因为水窖特殊的结构。那是一个地下两层,呈漏斗状的大空间,上下层当中一条引水道,外面闸门一开,水由此灌入,涨满水道,先流入下层,水位逐次上升,最后涨满整座水窖;另外,也有人说是石材的影响,有人敲下一片水窖的石块回去,竟琢磨出玉一般的质地来……

  「三泽水窖」成了个练嗓子的奇佳之处,说穿了,还不是当年三泽的祖爷爷编造出来的说法,好有个理由与隐密之处和他的只园情人私下幽会。

  然而,就拿了这样一则传奇性的说法,十年前,荒川丽子把良子诱到了后园荒废的水窖里去。

  故事是真是假,良子也弄不清楚,但是,她兴致勃勃的很愿意试一试。

  她人生最大的机会现在就握在她手里呀,号称是京都战后最大的一出歌唱剧「出尘之声」,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夺得女主角的位子。天知道竞争有多么激烈,众多强硬的对手之中还包括了荒川丽子,而她最后居然打败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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