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那副鬼祟动作,分明是偷摸进来的!这人今天更是敞开了嘴巴,滔滔地问:「荒川小姐,或者该叫铁夫人?对儿子昨天的行为有什么感想?这么多年来是不是从没联络过?是不是厌倦了流连在外的生活,所以才回来?外界独于你当年舍丈夫取情夫的内幕——」
雪关想都没想,就从草地上抓了条水管起来。这人得罪人挨扁的经验大概多了,跑得又快,却仍不愿漏掉一道题,夺门之前还问:「对你那个落魄的丈夫铁舟歉不歉疚?」
反正他根本不需要答案,在他手里,整个世界都可以让他随意瞎掰。
扔下水管,雪关回过身来,眼底噙着泪,忿忿不平的问丽姨,「为什么京都人都爱这样胡说八道?」
丽姨看着她,慢慢摇摇头说:「他们没有胡说八道,」她虽站得笔直,却看得出来浑身颤意。「十年前,这是京都的一条大新闻——女歌唱家背弃婚姻、逃离家庭,丢下看好的事业,丢下丈夫、丢下稚子,一去不回……」
别人说是一回事,丽姨亲口说出来又是一回事,雪关顿时像只木鸡般呆住了,只剩下嗫嗫嚅嚅的声音,「为什么……她为什么那么做?」
「为什么……」立在一地的落花上面,荒川丽子的脸也像那花似的苍美、惨淡,她缓缓、缓缓地揪住自己的衣襟,突然间把它扯开来——
霎时裸呈出一副丰腴、成熟女性的胸脯,让雪关见了却不禁大吃一惊——一道长疤,虫也似的狰狞地爬在那上面。她不知道,她从来不知道丽姨身上带了个这么吓人的一道疤痕!
「为什么?」丽子又再度自问,露出一种惘然、迷离的神态。「因为我再也没办法待在那阴沉、可怕的婚姻里,待在那阴沉、可怕的丈夫身边,他给的不是情分温暖,他给的是折磨,是像这样的伤痕……」
「我的天……」雪关惊骇得呢喃,原本噙住的眼泪滚下来。丽姨从前遭受过什么不堪的际遇,就这么稍微一揭露,凭谁都可以想象出几分来了。
雪关跑过去把这娇小、抖索的女人拥住。难怪父亲一向极少提到过去,而丽姨更是与故地断了线,原来背后有这一层难言的隐由。
「我是不得已的,」丽姨陷入更深的忧伤里,又仿佛想求得谅解,喃喃道:「是他逼得我走的,那个冷血的男人!是他……」
「我懂,我懂,」感染到丽姨那股心酸惊愁,雪关吸着酸涩的鼻子,连声说着。
天井上,白阴阴的天洒起雨来,她赶忙为丽姨理好衣襟,搀扶住她。「我们回病房吧!丽姨,你还需要休息,现在什么都不要多想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丽子又显得有些孱弱,踉跄地由雪关扶回房间。来到后门口,她蓦地捉住雪关的手,嘶声、迫切地问她,「你相信丽姨的,雪关,你是相信丽姨的吧?」
丽姨在问傻话!雪关还没来得及答腔,却见丽姨的目光一移,神情随即变了,直直盯住了病床的那一头看。
雪关跟着抬眼望去——
雪白的褥子上,端放着一大捧花,有人刚刚送过来的。
红色康乃馨,母亲的花……
心里凉了一凉,雪关有个强烈的直觉,错不了!这是铁悠的手法。送花不是来慰问,而是来羞辱的。
羞辱他的母亲配不起代表母爱的这样一捧花!
仿佛再也承受不了这一切,丽子一个呻吟,一闭眼,颓然倒入雪关的怀里。
第二章
接着下来,红色康乃馨成簇成簇的天天送到。
对着卧床的荒川丽子,一朵朵都像开着嘴巴,嘲弄、恶意的笑。到最后,连雪关也撑不住了。她怕丽姨就快要被这些花逼疯了!
第三天也是一早,送花的人一把花留在护士站,一条身影子便迅疾地拐过走廊去,恰恰给出病房的雪关撞见。她心头火起,追到了医院的花岗石大厅,扯住了他道:「你可以停止这无聊的举动了!」
那人转过头来,一脸茫然。雪关也愣住了。
不是铁悠!问了后,才知原来是花店小弟,不相干的人。但雪关在懊恼的关头上,把花店小弟也算做帮凶,对着他发火,「别再送花来,我们不收!」
花店小弟摘下棒球帽,抠着头皮,一愣一愣的,却很坚持。「客人付了钱,我们就照订单送,」说着,从口袋起出张单子,像展示证据似的,「你瞧,上面明写着,进口火红康乃馨,每天三十枝……」
闻言,雪关越觉得气,一把抄过那纸单子来看。纸上没名字、没电话,只有一个怪地址——诗仙堂千松道三泽大宅……这是住人的?活像个上门要收门票的地方!
雪关抢了那张地址,转身就走。
「小姐,你拿我的单子做什么?」花店小弟急喊。
「去找你这位客户,给他一个建议,」她回头,扬着手上的单子。「他不如拿送花的钞票去赞助弃儿组织,帮帮和他一样的可怜虫!」
一个被弃的小孩的确可怜,但铁悠现在这样折磨他母亲,也未免太不成熟了,她同样是受害人呀!
「怎么回事,雪关?」一个声音响起来。
是稻村会长来了。稻村每天都会来探望丽姨,是个很有热劲的人,个头虽小,但小得笔挺。他原是丽子的学长,似乎也曾经做过佳人的追求者之一,正因为当年没追上手,如今才留有更多的倾慕。
康乃馨的事端,他很清楚,当下把花店小弟拉到一旁,一番叨絮后,就把人打发走了,然后又匆匆蜇回来。
「说好了,以后花不会再送来烦你丽姨了。」稻村温言告诉雪关,然后皱眉嘀咕,「真的是铁悠那孩子吗?怎么会这么不懂事!」
心里还有气,雪关嘟着嘴道:「我才打算去找他理论呢!」瞄瞄单子上那个地址,她又瞪眼了。「他住的是什么怪地方?」
「三泽大宅……」稻村一瞥,表情变了变,从她手中把那单子抽走。「不要那么麻烦了,不好去那地方,咱们把病房看严一点,别让闲人骚扰就是了。」
稻村的那股不安非常明显,一句「不好去那地方」咚咚敲在雪关的心上。但这小个头会长拉着她走回病房,换了口气,兴致勃勃的说:「我给你丽姨带了盒京果子来,这里有一落慰问卡,都是歌迷寄来的,还有这几天的乐评剪报,好评还不少,保她高兴……」
在廊弯的地方,稻村偷偷把揉成一团的花店军子扔入铝制垃圾桶,雪关一个偏眼瞄见了。
单子上的那个地址,正因为古怪,反而容易记住。她没作声。
稻村带来的京果子,果然押对了宝,使丽姨开心了点,斜倚着枕,检点那一枚枚米制的小玩意儿。
「我记得小悠小时候,最爱吃一种梅子色、醉酱草形状的京果子……」说着,丽子就哭了。
她现在的情绪很脆弱,害稻村觉得他今天头一件的工作就失败。他告辞时,雪关送了半程,远远地,看见还放在护士站白色台子上那团火红的花影子,她心里有种预感,使人不太能够振奋……
红色康乃馨,不会就此引退的。
没想到她错了!隔天,雪关打开病房门,一脚踢到个白凉湿濡的花团摆在地面上。
白色康乃馨,痛失母亲的花!
瞪住了那团花,雪关捏起拳头像捏了把炸药,但她决定了,这把炸药要等着她找到铁悠时,炸掉他的脑袋瓜!
计程车直奔诗仙堂。
半幅车窗上,远处比睿山的雾灰影子,连连像倒退。比睿山遍野离离的古杉林,她以前在风景明信片上曾经看过。
雪关原本期待这次返乡,可以好好来领略一番京都的风土和景致的,哪会想象这样子出门——她是瞒着丽姨出来的,而且带着一肚子火燎般的情绪!
司机先生未嗅出车上这少女乘客的火药味,同她搭讪道:「诗仙堂规模小归小,可供了中国三十六个大诗人在堂里呢!有三百多年历史了。」
是的,诗仙堂的名气,雪关听过,也依稀记得一个日本女作家的句子,「那是石二川丈山冷眼看人生之地」。石川正是起造诗仙堂的人,一个被罢黜了的英雄,避居在这片山林家埋着似的,如何一吐他内心那万般的委屈和迷离?
车已到东北郊,司机先生介绍风景名胜更加起劲,「诗仙堂的山茶花开得正盛,你现在来得是时候。」
偏偏雪关现在就是巴不到赏景、看花的份儿!她的气恼更增三分,忽然觉得系在颈上的一条白底朱绘的长丝巾束脖子,她不耐烦的把它拉开来说:「我不是上诗仙堂参观的,我要到千松道的三泽大宅。」
「三泽大宅?」这司机的口吻一换,脱口问:「你为什么要到三泽大宅?」
雪关不免讶异。「你知道那地方?」
「很多人知道——」这司机耸耸肩。「那地方本来是个古代武士的宅第,但是败落了,后来给一个姓铁的做古董生意的人家买去,这铁家是台湾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