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双眸突然注满了泪水,吃力地想解释,“他们是──”
凌秀的嘴却压到她唇上,没有吻着,只是烫烫的压着,阻止她说话。她听见他 用一种幽沉得怪异的声调说,“你知不知道,你爹爹已经把你许给了我?很快你就 要成为我的妻室,在你的思想里,不能有别人,只能有我,懂吗?”
她不明所以的打着颤,没能作声。
凌秀蓦地把手一放,真真跌到栏干上。她还来不及收拾那股惊悸感,已见凌秀 回身一转,不回厢房,竟又朝黑黝黝的后园子去了。
只踌躇一下,她还是喊:“你──你要去哪儿?”
他打住步伐,回头对她微笑。“你不是把哮天番的下落告诉我了?我这就去找 他们……谈谈。”
在她的思想里,不敢有思念,然而每当入了梦,那条粗犷而英伟的影子,却是 了无顾忌的充斥在梦中。
夜里她梦着,白日她苦苦等候消息。
五天后,水沙连响起漫天的爆竹声,喜庆一般,小厮一路兴高采烈奔回来,连 喊着:“宋大人回来了!”真真匆匆打起帘子出堂屋,迎面来的是一阵喧腾。
“宋大人大获全胜,凯歌荣归!”
这话她可听不懂了,按着心跳问:“宋大人又不是去打仗,哪来的“大获全胜 ”?”
“宋大人是去打仗!兵将乡勇五百人,直捣番窟,把哮天番杀得一个不剩…… ”
接下来那歼杀的盛况,真真再也听不见了,她只觉得眼前的光天化日瞬间变了 色,天昏地暗中,她看到一个人全副武装,提着长剑跨入大埕,他的靴上满是泥巴 ,满是血迹。
凌秀来到她跟前,她已经认不出他了,因为他那张脸庞的俊秀之色,被一层层 的冷酷,一层层的煞气掩盖去了。她彷佛揪着他在哭问,但不自知。
“你骗我……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他们是无辜的……”
“他们不是人,他们该死!该杀!”
“青……青狼?”
“他死在乱刀下。”
那一团乌云朝真真压下来,她只来得及吐出一句,“我恨你……”人便倒地了 。
他来寻她,遍体一道道的刀痕,淌着血恨恨说:“真真,你出卖了我……”
她在梦中肝肠寸断,大喊:“青狼,我随你去──”
然而他丢下她走了。
过了两天的水沙连,仍旧听得到鞭炮声。当周滚眉在家中的堂厅,认出上门的 这位全身素白,面色如雪的美人,居然是闵知县的掌珠,不禁大感惊异,忙搁下烟 杆子,亲自扶正青缎垫子,请了上座。
她是来问讨哮天社的始末,只有滚眉这里,能得到一点实情。滚眉是社番养大 ,与哮天社攀得上一点亲戚关系,正因为夹在汉番之间,他显得很为难。
对于福九,滚眉也颇有些忌惮。只怪哮天社要惹上福九爷,后来又把事端闹大 ,宋大人不也说了──过去汉人折损在番人手里的,也不只一名妇人、一批皮货而 已。
这一听,真真又是一惊,这么说福九迫害哮天番的事项,凌秀是知情的,而他 竟然助纣为虐!“也难怪宋大人,他双亲死在番乱中,他对番人一向深恶痛绝,这 回大小姐在水仙岩遇劫,宋大人更是放不过哮天社了。”
他这不知是慨叹,还是剖析,真真无心分辨,她只听到下一句,“本来出兵也 没这么快,是宋大人得了消息,知道哮天社人藏匿的地点……”
这个“消息”,正是从真真口中说出去的,她想帮助哮天社,反害了他们!她 好似血流都冷了,眼泪汨汨而下。
“他……他真把他们杀得一个不剩?”
哮天社是灭族了,滚眉吞吐着说不出口,但是真真看他表情也明白了。
“他们说……一干祸首的尸体被带回来,悬在荒坡示众?”她泣问。
所谓一干祸首,指的是反抗最烈的几名哮天战士。滚眉点头。
“青……青狼呢?”真真颤抖得不成声。
滚眉黯然道:“也在其中。”
真真悠悠晃晃站起来,说:“周先生,带我到荒坡去,我要去祭他。”
荒坡上的风,割过人的脸,冷得像刀子,滚眉忍不住要牙关打格,多半是因为 他在这里提心吊胆的缘故。
轿子和马匹都停在山脚下,也不要从人了,由他陪着真真上荒坡,说好说歹才 劝得她在这片石砾之前打仗。
“一场激战下来,尸首完整的也面目全非了,谁是谁都辨不出来,”他苦劝。 “大小姐,你就在这里遥祭吧,也算表了心意。”
黄纸钱满天里,彷佛化蝶而飞,真真一身缟素,早哭倒下来。滚眉心底的忐忑 却越来越深,好像不管他怎么做,都要惹祸。
远处鸦叫声中,一列木架,几具尸身在风里阴恻恻地晃荡,大老远瞧上一眼, 也教人恐怖。真真却跪着一步步爬过去,滚眉拉都拉不住。
她害了他!她害了他!真真满脑子凄惨地喊,泪眼朦胧看不清方向,可是鸦群 忽然惊起,她抬头──前方的风沙里出现一条人影,伟伟岸岸,长发扬起……真真 连眼泪都没有抹清,踉跄爬起,便朝他奔过去,伸臂将他搂住,那副披着豹皮背心 的胸膛是暖烈的,她把泪脸贴在那上面。
“我就知道你没有死!你不会死──你是观音娘娘赐给我的,你不会死!”
被拥住的这年轻人却一把扯住她的头发往下拉,迫她昂起脸来,面对一柄冷森 森的猎刀。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死?”他咬牙一字一字说,“因为我还要来向你索命! 是你指点那宋凌秀引兵人山,杀尽我族!”
“你杀了我吧!我甘心死在你刀下。”她流着冷泪,闭上眼睛。
刀尖抵在那如玉的皓颈上,刺出了血滴。青狼的双目也像迸出了血滴,他嘶吼 :“你为什么说化不算话,没有帮我反而害我?”
真真睁了眼,透过弥漫的泪水看他,看不清楚,也知他痛苦。“凌秀哥哥骗了 我,我求他帮助,才把你族人的下落告诉他,谁知他竟领兵去攻打你们……”
青狼凝立不动,身体却在真真的双臂里颤着,像忍住着无比的苦楚。他陡然把 她一推,再不理她,旋了身走。
“青狼,你往哪里去?”她悲声喊。
他顶着风沙回过头来,悲愤中露出冷笑。“族人差不多死绝了,我除了复仇, 就只能一人在山林之间苟活。”
激战中,青狼原决心反抗到死,不想负伤的父亲严命他护送巴奇灵和小雨逃命 。他不解父亲还是想为部落留下一线命脉,等他将两人安置在安全处,匆匆又赶回 去,然而战场已成了死城。
“带我走,青狼!”真真跑过去拉住他冰凉大手,恳求他。“我愿随你入山, 做你妻子,为你养儿育女,一生不离!”
说出这话,不唯青狼呆了,真真自己也呆了──她怎能做如此大胆惊人的表达 ?然而这一字一句都是出自肺腑,都是真心真意!青狼慢腾腾将整个身子转过来, 像受到莫大的震撼,那张脸交织着各种情绪──但是,他与凌秀的复杂深沉是多么 的不同,真真望着他想,他的神色坦坦荡荡,激动、惊异、甜蜜和悲哀,全部一目 了然。
他两手捧住她的脸,双眼又深又沉的看她。“你是说真的,真真?你愿意跟我 走,做番人的妻子,过山野的生活?”
用力点头,用力将他拥住,决绝而贞烈。
“爹爹一开始误信詹福九的佞言,凌秀哥哥又是非不分,而我,我害你亡族, 害你成了孤零零一个人,这一切,我要弥补!”
“就只为了弥补?”
“不,不只这样!”真真将脸埋入他怀里,喃喃道。
“那还有什么?”他挑起她的下巴,一定要她说。
“还有,还有,你是我在水仙岩向观音娘娘求来的,我向地求一个相爱的郎君 ,□把你给了我。”
千般的柔情、千般的蜜意,还有那一镂动人的凄楚,却揉进她的语气、她的神 色里,青狼再也按捺不了,将她紧紧拥抱。他原以为已经粉碎了的世界,这一刻, 都教她给补了回来。
突然间,他们听到远处风起劳动,滚眉也喘吁吁蹭上坡来。
“巡兵来了!”他喊,转对青狼劈口道:“你也大胆得可以,就算你在山上侥 幸不死,也该知道这节骨眼风声正紧,莽莽撞撞闯下山,自己送死来!”
青狼牵紧真真的手。“我们走。”
“慢着!”滚眉大叫。“你就这样把大小姐带了走?我回去如何交代,我还能 活命吗?”
育狼的眉色一厉。“你若阻止我,你也不能活命。”
滚眉脚一蹭,重重吐一口气。“算我走倒运,走倒运,”他掉头往山脚下一张 望。“巡兵即时便到,事实上,这一带都布有防守的人,真不知道你是怎么闯来的 ……这会儿你携了个姑娘家怎么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