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郎君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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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他未有不甘,只因他爱这孩子……此刻,巴奇灵浑身都在痛苦的颤抖,他 想就此合了眼,咽下生命最后的一口气,结束他的一生。眼前旷胧,出现他那早年 即已死去的妻儿的面孔,殷殷含笑,召唤着他……他幽微地吐出一口虚气,闭了眼 。

  巴奇灵!一声彷佛来自云外空旷回荡的呼喊,惊动了徘徊在幽冥之境的魂魄, 巴奇灵猛又睁眼──青狼!青狼在另一个人世尚需要他法力的护持,他不能,还不 能,这仅存的一息,不能让它断,一断,青狼就会流落于茫茫的时空,魂飞魄散, 消失于无形。

  颤着,抽搐着,但是巴奇灵倾尽微薄的生命力,爬向空地上的箐火。守着火, 苟延残喘,守着那火。

  青狼在狂喊。

  然而惊雷骇电中,连他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觉得整个人如在滚滚的漩涡里 翻腾。天旋地转,白的光、青的霓上下交迸,他的四肢百骸都要崩裂开来。霍然间 ,一道猛烈的气流勃然大怒,将他掷入一片旷黑之中。

  他重重摔下,死了过去。

  他知道他死了过去──意识、呼吸、力气全不存在。

  一切重新回到寂静里。天地还在吗?那个隐隐约约“咻咻”响着的声音……是 什么?许久许久之后,青狼才发现,那是他的喘息。他没有死,他只是像一只从半 空掉下来的飞鼠,摔昏了头,极不英勇的趴在地上。

  青狼极力撑起身子,昏沉沉、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四周一片林影,一如他来的那个山野。这,便是巴奇灵所说的那个人世吗?与 他死别了的。他那心爱的女人,就活在这个地方吗?一颗心突突跳动起来,摇晃着 走了几步,一抬头,赫然看见黑暗中的远处无比光明,像有千万支火炬同时烧亮一 般──那是祖父曾对他描述过的,汉人繁华的京城?人夜亦如白昼一般!由是越发 的紧张,步履越发的慎重。片刻后,青狼发现他所在是一座偌大的花园,远远那头 却是一片怪异庞然的建筑,像座山头那么高,却与他见过的汉人屋宇没一处相似。

  不见飞檐,不见雕墙,整个地像个方的泥盒子,巨巍巍倒覆在那里,密密麻麻 的格子窗,有明也有暗,竟似个莫大的牢笼一般。青狼不觉感到有些森然──这到 底是什么地方?他欲相寻的人儿又在何处?忽见着连接那建筑的有一条长廊,直伸 入花园,廊下一道人影,抚柱而立。

  青狼的胸口蓦地滚热起来,心喜若狂。

  是她!巴奇灵没有骗他,究竟让他与死去的心上人重逢相见。

  没有多一分细想,他拔足便往廊下奔去。近了,一双锋利像鹰隼的黑睛,在隐 微的光下把那人看仔细了,却因而倒走了寸步。

  这不是他生死难忘的女子;这是个男人,倚着柱,满面都是泪痕!就算最凶恶 的豹与熊拦在青狼面前,也不能教他有一丝丝发抖,可是现在他却整副身子都在剧 颤,他只能,就只能,瞠眼望着那男人──他与青狼一般,有着异乎寻常高拔的身 量,五官截然分明,浓眉,直鼻,坚峻的下巴,同样与青狼毫无二致。他是他,巴 奇灵所说的,来世的他!青狼一心想见的唯有心爱的女人,全无丝毫心理准备一来 就撞上“他自己”,当下见此人身影凄清,独立在廊下垂泪,心头又是惊又是疑、 又是急又是惧,一时间,完全不知举措。

  他为什么在这里泪流满面?为什么没有把心爱的女人带在身边?为什么不是与 她相守着──像巴奇灵说的那样!难道,难道说在这个时世里,他还是失去了她, 他还是无缘无分与她厮守?而终究只能躲在一处,懦弱而又无助的流泪,就像青狼 不吃不喝坐在断崖一样?青狼再禁不起这样的绝望,急怒攻心,伸手就将悬在腰际 一把尖刀拔出,“咻”地朝廊下掷去,要结束这无用的男人一条命。

  无中生有的一把刀飞过高腾云的鬓角,倏地插入廊柱,距他的脸几乎只有一发 之隔。他吃了-惊,翻过身来,依旧有着天生猎人的灵敏和矫健。

  “什么人?”他喝问。

  暗地里草坪出现一个人形,那影子看来熟悉得让高腾云觉得怪异,凝目一看─ ─他不禁骇然失色。

  那是个年轻人,长相犷悍,蓄一肩长发,披着豹皮衣,系黑布裤,胸瞠袒露, 佩了一串狼牙,赤足立在那儿。可以看出,他在咬牙切齿,一脸悲愤像整个世界的 不幸都压在他身上,而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与唇,乃至于他从头到脚全般的形 像──都与高腾云一模一样,分毫不差!高腾云完全不怪自己失去冷静──任何人 在见到一个和自己长得如出一辙的……不管那是鬼,还是妖怪,能够不失去冷静的 ,那只有瞎子才办得到!“你究竟是什么人?”他甚至于不能控制他战栗的嗓子。

  “我是你──”这鬼魅一般的年轻人厉声道:“我是前世的你。”

  第一章

  高腾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一定会出现。

  高腾云一向是个冷静沉着的男人。十岁那年他就已经接受过考验──老天安排 让他放学回家的时候,亲眼目睹喝了假酒的父母,双双暴毙在屋里的一幕。所有人 称赞这个遭遇不幸的孩子所表现出来的坚强和自持,或许这样,他们才不必过度赔 上自己的同情。从此以后,坚强和自持成了高腾云的人生态度。

  他伪装得太好,以至于内在那一个“他”,那个忧悒、失落、无助的“他”, 从来没有冒头的机会。高腾云不让“他”出现,以为能够牢牢压制住“他”。

  其实高腾云不是不明白,他早晚会崩溃。事实上,这个世界如果持续不美好下 去,活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会有崩溃的一天。

  高腾云的问题在于,他崩溃的日期似乎来得早了点──就在今天。

  事情从一份掉在地上的报纸开始。

  这天下午,他刚杀掉一个人,身上斑斑点点染着那人的血渍,一把银光霍霍的 小刀居然还在手上。

  通常,做完这份工作,他是不会把工具还拿在手上的,而且,他也没有感到心 情沉重的必要。干他们这一行,如果不习惯儿到死人,那表示他还不上道,是个菜 鸟。的确,二十八岁,在这一行仍旧被视作是生嫩的。

  他自己也猜不透,今天的情绪怎会陷得这么低。走过白森森的长廊,入鼻尽是 死的、病的。充满忧患的气味。一个老头子歪在靠墙的廊椅上,冲着他叫:“喂, 你踩着了我的报纸!”

  他脚步一顿,就顿在那张报纸上。“山地悲歌”斗大一行标题,射入他的眼帘 ,其下一行。字体较小,却更刺目:原住民自作孽?没错,加了个问号,然而下标 题的人,难道没有指控的意味?高腾云感觉周身起了一阵奇异的刺痛感,慢慢俯下 身,拾起那张报纸。

  老头子越发叫嚣起来:“做什么?这是我的报纸!”有一种人,对于不值得争 的东西,特别争得厉害,由于他生命里的寒伧。

  高腾云徐徐转过去,看着老头说:“你要我拿出十五元买下它吗?”

  高腾云有一点不自知,正因为他生得凝眉深目,眉宇间总是带一股峻色,加上 他黝黑的肤色,他身形的高大,他的伟岸,他恒常给人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感觉。

  这老头似乎到此刻才对他有新的发现──他身上的血迹太清楚了,手上一把刀 那更忽视不了。老头子咽了咽,很不甘心,但很识相。

  “算啦,反正-…是昨天的报纸了,”而且不是他的,是人家扔在椅上不要了 的。“这年头,总有人比我更倒楣。”老头子喃咕着,歪歪斜斜的,就像这辈子历 经的人生路,走了。

  高腾云一双眉结得紧紧的,在意的不是那老头,是那张报纸。他就着窗下的光 读那篇报导,由于是夕阳余晖,染得版面上一片血红。

  果然是洋洋洒洒的一篇报导──经济势力向山地侵略,人们只有近利,没有远 见,滥垦滥伐,种茶种果,兼之山葵槟榔。森林被侵蚀掉了,于是大地反扑了,半 个月前的一场洪水造成山崩地裂,士石流埋葬了二十二条人命……哮天村的二十二 条人命。

  高腾云手上的那把刀,现在好像插在脊背上一样。他几可感觉到,酸腥的血, 由他的伤口,新的伤口,旧的伤口,一点一点地淌下来。

  抬起头,望出去拱型的长窗,一条街外的报社大楼正对着他──这素以自矜, 历史最久,言论最公正的报社,每天把事实真相告诉社会大众……他硕长的手把那 张报纸一拧,举大步便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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