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老板那表情,和六祖慧能顿悟的时候差不多。
第二天,市政组的组长便要闵敏去报到,然后交代她去把市长太太和议员太太 吵架的新闻写回来。
她写回来了。可惜的是,那天她穿的一件漂亮的黄纱衫的袖子,在人群推挤中 被扯裂了,没有捡回来。
不过闵敏对于跑新闻、抢新闻所出现的种种状况,一点都不介意,三不五时裂 开一只衣袖,踩断一只鞋跟,统统说得过去──只为她实在太爱、太爱这份工作了 。
闵敏绝对相信记者工作是人生最好的历炼。每天出门采访都像在上学校,这个 社会就是大教室,每一个碰到的人,都可以做为她的老师,她所学习是人生世相, 社会百态。
她自然要感觉到骄傲,能有哪一行业,比之记者工作更精采、更富内涵的?你 每天都在仗义执言,为社会利益挺身说话,你的报导引起回响,甚至督促了改进, 能有哪一种成就,还要令人满足、令人欣慰呢?因而闵敏一头就栽进去,每天为着 她的新闻工作追赶跑跳碰,不嫌苦、不怕累,也可以不吃饭,而依旧是活活泼泼, 斗志高昂。
记者群中,抱着理想的人数,也不在少,然而闵敏特别有一种天性上的纯真盎 然、对人生的热情。她在工作上所体会到的那种快乐,正是一个人的天分得到发展 。
她很努力,最期望获得欣赏。
高腾云最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她是新闻界的新兵,还需要信心,而他直接 造成打击。
闵敏用最缓慢的速度,做一个深呼吸,丢开被子下床。一双腿纤长圆润,走过 象牙木地板。
这间八坪大,灰红色调的套房,一个好处是,它开了一幅引人入胜的落地玻璃 窗;人只要能望得出去,所在的空间就不致显得那么狭窄迫人。
闵敏把覆在额上、曲如波浪的头发拨了拨,踱到落地窗前。她睡时穿的是一件 俏小的白色紧身背心,底下是更小的白色底裤,遮隐不住一圈细腰,一身婀娜结实 的线条。
好在是深夜里,不至于担心这副撩人的体态,教人给窥见了。
隔了一条街,与她面对面的,是那座白日里属灰白色,而入夜后成了灰黑色的 庞大建筑,光影点点,那里面一向有许多病人,也有许多医师。
而其中一个就是高腾云。
光是想到他,闵敏心头便又涌现那种莫可名状的感受──好像认得他,曾经与 他相亲,应该记得的,却都忘记了,被一道空空白隔绝开来,有说不出来的沧桑, 说不出来的绝望……二天来,这感觉在心里牵萦,使得闵敏心神不宁,比较他对她 的那场指责,影响还要更大。
他把她抱到会议室的沙发时,其实她还有隐微的一丝意识,感觉到他的动作俐 落而温暖;为她拂开头发,为她解开衣领,他的手抚过她的额头、面颊、皮肤,每 一下触碰都像个温柔的关心在那昏沉的片刻里,她感到这一生从未有过的甜蜜和依 恋──对一个男人。
一个狠狠贪骂她,伤透她的心的陌生男人。
闵敏抱着胳膊,把自己靠在落地窗上,把纤丽的影子描在青霜似的玻璃片上, 她却瞧不见自己一张明秀可爱的脸蛋,出现了委委屈屈,又不服气的表情。
不,她绝不是高腾云说的那样。
做为一个记者,追求的即使是新闻的客观信实,也绝不是放弃了对人的那份关 怀。
对于哮天村的灾变,正所以要关怀、了解村民的痛苦,闵敏在灾后三度进入危 险的山区现场,甚至于摄影记者没能跟上来,是她,拿着自己那部傻瓜相机,打着 哆嗦,拍下哮天村一幕幕怵目惊心的景况──山崩了,屋垮了,地盘流失,人还被 埋在土石流底下,尸体一具具被挖出来,幸存的人俯地嚎哭……而灾区四围,不见 苍山,不见翠林,光秃秃的陡坡全是人工种上去的经济作物,在松软脆弱的地质上 。
人把大自然毁了,大自然终于回过头,把人也毁了。
难道,她在抹去热泪之后,能够不把事实写出来吗?难道,她要把报导仅仅停 留存同情关怀的层面,而不做分析,不做探讨,不公布真相,不告诉大家──人是 怎么自己把自己毁灭掉的?她错了吗?闵敏忽然觉得嘴唇在颤瑟,她咬住它,把额 头抵在玻璃上。才跑了半年新闻,她的眼泪好像洒得太多了。
在哮天村现场就已经偷偷哭了一场,回报社看照片,又是眼热心酸,动笔描述 灾民的情形。
写一行字,掉二行泪。
她真个和台湾高山地质一样的脆弱!可她就是搞不懂,明明“山地悲歌”一篇 报导,得到那么多的掌声,她偏偏只在乎高腾云一个人说的话。
她不要他藐视、不要他反对、不要他误会;她要他嘉许她,欣赏她!老天,他 只是一个陌生人!闵敏抬起头,盯住楼外夜色里的大观纪念医院,全然不明白自己 ──为什么要在意一个把她拿来和“轮胎”一起打比方的男人?经过不安宁的一夜 ,心头还悬着纠葛,天一亮,闵敏依旧全副精神抖擞,去做她该做的事。
这是她的过人处。
九点不到,她赶到市政府。哇,果然看见一群为数二、三十人的莺莺燕燕,早 盘踞在广场上。昨天便得到消息,特种营业人士要向市政府抗议强力取缔。
天气清凉,群莺们更清凉──一律比基尼!警卫要维持秩序,碰上推挤却很为 难,因为男女授受不亲!她们向市长要求工作权!市长要把她们送到“妇女福利中 心”妥善处理!很有趣,很热闹,也有很多问题必须关心。闵敏忙了一上午,稍有 空?,随采随写。
群莺散去了,她还没走,溜进市府大楼,到新闻处、公关室逛一逛,向熟人打 招呼。跑得勤快,再加上那么一点敏感度,往往能碰到意外的好新闻。
不过闵敏今天碰上的倒不是新闻,是一个人。
她在三楼大厅,远远瞥见他从电梯踏出来,一直风度翩翩,颀长的身影,其实 还没有把握是他,心就先跳了起来。
他偏巧朝她的方向过来,她的心跳得更快。
他看见她了,似有几分惊喜,泛起笑容,快步走过来,道:“闵小姐!在这里 碰见?,真是太巧了。”
闵敏脸粉红的,叫声:“邵议员……”
邵天俊他是哈佛回来的政治学博士,家里是中部极有底子的大家族,去年县议 员选举,一举就拿下最高票;还不到三十岁,年轻,诚恳,热心,走到哪里都受人 欢迎。
尤其受女人欢迎。
因为他的文质彬彬,那常蕴含笑意的眉梢眼角,不算最英俊,但是很迷人的一 副相貌。
他是一种典型,让女人把一片芳心寄托在他身上的那一种。
闵敏又觉得一阵臊意了,想到半年前第一次采访邵天俊。他正因为掀了河堤工 程的几笔内幕,得罪县、市政府两方,媒体蜂拥上前采访他,闵敏也在其中,挤到 他跟前才喊了声:“请问邵议员──”
她脚上一只咖啡色鞋子掉在他裤管下,她愣了,他也愣了,但是他先回过神, 俯身下去帮她拾鞋子。
“先把鞋子穿上,再问问题好不好?”他慢条斯理道,眼底闪烁着笑意。
闵敏整张脸烧红起来。隔天,各报几乎都登了一张“邵议员为女记者拾鞋子” 的悫铥荂C
闵敏第一次在新闻界是这样出名的。
事后他请闵敏喝咖啡,闵敏一定要请客,他笑吟吟的。“那太好了,欠你这一 次,就会有下一次了。”
闵敏心里忍不住直叹息,他真懂得怎么让女人快乐。
“下一次”的机会虽然没有再碰上,闵敏却和邵天俊另外有了进一步的接触, 因为这一场哮天村的灾变。
固然他是当地出身的议员,他的家族与当地据说有百年的渊源,但是他更具有 一种人文关怀,对哮天村种种的问题,前因后果,相当重视,也相当了解。
因而写报导的时候,闵敏找上他几回访问他、向他请益,他索性指定一名助理 协助她,提供许多资料。稿子见了报,署名邵天俊的一大捧火鹤花送到报社来,同 事围住闵敏,都哗然了。
现在与他不期而遇,依然记得他送的那捧花,心里欣欣然的,问道:“邵议员 怎么会到市府来了?”
他笑,“手里一件调解案,不跟市府里的人周旋周旋,还真扳不过来。”
邵天俊之得人缘,也和他一种坦率、不做作的态度有关系。
“谢谢你那天送的花……”她说,俏脸有点热。
“你的“山地悲歌”,非常有力的一篇报导,我很欣赏。”
闵敏的脸更热了。倒不是为着邵天俊的恭维,是他一双直视着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