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强力控制白己,闵敏人几乎发起抖来。她不懂,真的不懂。一见到高腾云 ,她的情绪、她的行为都要走样!她咬住嘴唇想:不知道这样子算不算也是“上辈 子有仇”的一种?高腾云徐徐走过来,扬着一道浓眉。妞O你?你怎么在这里?”
“那你又怎么在这里?”闵敏反问。
“我这是回自己老家,”他的目光往四野一梭巡。“我的祖先在这块土地已经 生活二、三百年了。”他看见她的表情。“怎么,很吃惊?”
不,闵敏不是吃惊,而是恍然大悟。难怪高腾云对“山地悲歌”那篇报导,反 应那么激烈。他是骄傲的布农人,哮天部落的子民!“你在这里长大?”
“我在这里出生……”微一顿。“只待到十岁。”
闵敏很好奇。“然后离开部落,出去发展,结果发展得很好,成了部落的光荣 ?”她话里并没有讥讽的意思。
“离开部落也不是我自己伟大的生涯规画。”说着,高腾云忽往坡地迈上去, 闵敏自动跟上。在最后一阶,他回身向她递出手,她把手交给他,由他拉上陡坡。
隐隐的,闵敏觉察他并没有放开她的手;隐隐的,高腾云不想放开她的手,他 握着她。
不等他开口,闵敏就懂了,伶俐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坡左的荒烟蔓草中, 有座颇完整的石庭,庭上一幢半倾圮的石板屋,也是杂草丛生。
“我小时后就住在这栋屋子里,”高腾云缓缓道来,“我家出了好几代的头目 ,住屋规模来得大些屋地板下还葬有好几位祖先。”
这个闵敏知道,屋内葬亲,是布农族一种伦理观念。“你十岁之后呢?”她实 在想知道他的事,顾不得礼貌了。
他望着石板屋,面容沉着。“十岁那年,我父母误喝假酒死了。一天,一对做 医学研究的英国老夫妇经过哮天村,看见我蹲在路边剔着肾蕨根吃,他们于是决定 ,要在他们的家庭加进一名布农小孩,并且以培养英国绅士的方式栽培这个孩子。 他们是我见过最好的父母之一。”
原来如此,头目之子天生的英气,加上后天人文的熏陶,造就出他那种非凡的 气质。
只有在谈到贝恩夫妇时,高腾云微微流露出笑容。闵敏望着他,心头轻荡着─ ─天呀,他脸上带着笑意的样子真是动人!她故意让自己踉跄了一下,他果然出手 来扶她。现在,他们两人接触的面积有扩大的迹象。
到他十八岁,贝恩夫妇退休还乡,他们要他跟着回英国。
“你为什么不要?”她问。
高腾云凝望群山起伏,久久才说:“我不想离家更远了。”
闵敏突然眼眶热起来,不知为什么,她不自觉的挨近他。
贝恩夫妇留下一笔钱,回乡去了,他后来考上医学院,使远在欧洲的贝恩夫妇 十分高兴,但两老毕竟年纪大了,难再回来探望他,高腾云从此独自生活……“一 直到现在?”
闵敏追问。“一个人?没有个伴?”
“一直一个人……”高腾云掉头看她,似笑非笑的。“追根究柢是记者的本性 吧?”
她很愿意把自己的舌头打个结,问题是它不肯被打结。她脱口道:“我不相信 你身边没有个女人在!”
他的笑意出来了,这个凝重的男人也有那种带了一点坏的表情。他把她拖近了 一些。“谁说我身边没有个女人在。我有,而且还是个非常女人的女人。”
闵敏仰着红红的脸,他的下巴就在她的眉睫上,坚整、有气概的下巴,决意耍 扰乱你的心……那下巴动了,他低问:“你为什么又回到哮天村?我以为这个山地 部落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利用价值?”她凛然问。
高腾云面色渐渐阴暗下来。“你利用它写了一篇报导,大大出了一番锋头,不 是吗?”
闵敏心发凉。“我写它不是在利用它出锋头,我是因为责任,因为──”
关心!她在心里喊,充满伤心气愤,但没有说出口。因为“责任”加上“关心 ”两个大冠冕,一抬出来,她打赌高腾云马上会说她根本在贪着“麦格塞塞奖”。 这个男人对她没有一点好评价!闵敏变成受了委屈的小孩,咬住嘴唇,把高腾云一 推,翻了身走。
才两步,她整个人被拉回去,落入高腾云的怀抱。“为什么哭了?”他问。
她不知道她哭了,就算她真哭了,也和他没有关系──女人才不要为坏心的男 人流眼泪!“嘘……”他将她制伏在臂弯里,嗓子压得很低,说:“对不起……我 有时候是过分了点。”
闵敏哭得更凶。
一声轻叹,一张温热的嘴覆到她唇上。她突然静止下来,尝到咸味道,是眼泪 ……她还真哭了呢,模模糊糊地想。
那咸味道很快消失了,开始漫起一种甜润感,吻的动作绵绵地来,在抚慰着她 。唇舌厮磨的那种亲密感,让人心都酥了,力气没了,脑子也变得迷迷昧昧。
要不是坡底下传来一阵人声,闵敏永远不会再清醒。是高腾云先移开来,望着 仍然在怀的她;那双眸子太深奥了,不知他在想什么,她慢慢回过神,才顿然脸红 心跳。
他刚才做了什么?不──是她做了什么?她让他吻了她!人声越来越近,高腾 云往下眺望,蹙眉嘀咕:“哮天村现在好像比迪士尼乐园还要红。”
闵敏也见到了,底下七、八人浩浩荡荡而来,领头的那个是……“邵天俊!” 她诧异的喊出来。
“是呀,邵天俊,据说是对哮天村最关切的人。”高腾云的语气带一丝嘲弄, 闵敏纳闷瞧他一眼。
但是她最感纳闷的还是邵天俊,他明明通知她今天取消行程。“我下去看看。 ”她说,这回不敢再瞧高腾云,怕自己心慌慌的,红着一张脸下去。
闵敏才下坡地一半,邵天俊一抬头,见到她,脸上掠过一抹惊异,有点异样似 的。但他很快泛出笑脸,高喊:“闵小姐!”
这声“闵小姐”,却把立在坡上的高腾云震得一呆。闵小姐!这三天来,高腾 云都快被青狼──那个平空冒出,也不知是真是假,是人还是鬼的家伙──以及他 满口的闵姑娘逼疯了!高腾云一生滴酒不沾,然而那天深夜,听完青狼的整个故事 ,他却去拎回一瓶波本酒,和青狼一起痛饮,坚决要造成自己生平第一次的大醉。
酒醒时,他会很高兴,因为青狼和闵姑娘只是一个梦,也许他会考虑把梦里的 故事提供给那位写爱情小说的病人,让她去完成旷世钜作。
可是隔天他眼睛一睁开,就感觉老天爷在对他耸肩头,表示爱莫能助。
他狠狠眨三下眼,没有用,那个叫青狼的家伙,依旧在他眼前屹立不摇,一点 也没有想要消失于无形的意思。他甚至来不及从床上翻起,那把现在动不动就来威 胁他性命的猎刀,又在脖子上了。
“去把闵姑娘找出来!”
高腾云躺在那儿瞪着天花板。火星探测船都已经登陆了,要他去找一个二百年 前活过的女人!他是学科学的,可是现在科学的表情很抱歉,好像在说,“这件事 儿,你只好自己看着办了!”
这件事儿三天来使高腾云心神不宁,神魂颠倒。固然他表面很冷静,不使青狼 知道;然而在他内心,那个二百年前只用一片痴意、一片真心,竟至于被毒所害, 最后凄惨死在刀下的薄命女子,已给他掀起了喧天的巨波!高腾云吃惊的发现,他 脑中竟也响起一种呼号声:“真真,你在哪里?”
此际这“闵小姐”三字,高腾云听来有如雷响,平日深思熟虑的脑子这时一团 混乱,霎时就冲下坡底,把闵敏一揪,重重抓着她双臂,严声问:“他叫你什么? ”
闵敏骇了一跳,哑然望着他,不知他在咆哮什么。邵天俊见状,立刻过来干涉 。
“嘿,你这人是怎么回事?请你立刻放开闵小姐!”
哪知高腾云转而看邵天俊,一双眼睛精光毕露。“你叫她什么?”
似乎邵天俊受到一点影响,脚步挪了挪,愕然道:“闵小姐呀,还有什么?” 他换一种口气,“你把人放开来行不行──”
高腾云却不再理他,径自回过脸,目色凛凛盯住闵敏。她的面色这时候有些苍 白,然而依旧是明眸皓齿一张甜脸蛋,高腾云记起对她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第一 次在报社见到她如此,今天乍见她伫立在黄叶地,感觉更强烈,那绝不是一种寻常 的情绪,除非,除非……“?叫什么名字?”他低声问,气息屏住。
“闵……”她咽了咽。“敏。”
高腾云看着她,久久,久久,脑子渐渐澄清,渐渐恢复成一个理智、冷静、现 代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