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闵敏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又在高腾云胸中翻荡。他望了青狼许久,慢慢说了 :“如果这样,那我就有把握,”很显然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只是他自己的一个幻 觉。“那女孩不是真真。因为她见到我,就跟见到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一腔热盼,满脸喜色,突然被一阵冷风扫过,全都散了。青狼颓丧下来。
这一夜,两个男人又是悒悒相对。
第六章
他没想到这么快又会碰上闵敏。这回碰上,靠的不是那缕虚渺的似曾相识之感 ,他是直接而准确的认出她来──纵使她背对着他。
从病理室出来的那道走廊,一向行人疏落。远远的转角长窗前,她背着她那随 身不离的黑色大包包,倚在那儿。今天她穿铜红外套,配几何图纹的短裙,黑毛袜 黑靴子,把一双腿塑得笔直挺秀。
走近时,高腾云锁起了眉心。那女孩双肩一直在耸动着!“闵小姐,怎么了? ”他来到她背后问。
她震了一震,没有回头,但是高腾云知道她晓得他。
她摇起头来。“没……没什么。”沙哑的嗓声,就是不回头,移步想走。
高腾云一叹,伸手扣住闵敏的手,也不多说,把人拉出廊道,在火焰木下一张 铁椅子坐下。
此时看她,果然眼睛红红的。
起先他也没说什么,双手交握,手肘放在膝上,望着绿地另一端小小的喷泉, 白色医师服在阳光下泛亮。末了才慢条斯理道:“有时候,跟不相干的人讲讲心事 ,会更轻松的。”
隔壁的闷了半晌,脱口道:“作家朱莎死了!”
这朱莎是名女人,出书、演讲、主持节目,在文艺界很风光,个把月前入院, 才传出有精神耗弱的病况,前晚上吊自杀,就在大观纪念医院的私人病房。
连着两天,家属进出,记者穿梭往来,高腾云猜想闵敏也是来采访的。
在朱家,眼见哀痛欲绝的家属还要强打起精神应付记者,一遍遍向各个媒体重 复朱莎从发病到自杀的过程,朱父应要求捧着女儿著作摆姿势拍照,朱奶奶一哭, 闪光灯便闪得像国庆烟火。
下午大批记者跟着丧家来到医院,太平间里死者被移出来,朱母晕厥在地,摄 影记者冲上前抢镜头,好不容易朱母被抬起来时,有人大喊:“让她再躺一下,我 换个角度照!”
人群中,朱父那茫然无助的眼神抬起来,远远地恰与闵敏对上,她大大一震, 眼泪不禁迸出......一方干净的蓝纹手帕,递入闵敏手中,她抽噎道:“我……我 想我不是个好记者,我太容易动私人感情了!”
高腾云慢慢把一手按在闵敏手背上,他的手大而温厚。“我觉得你是个好记者 ,你有一颗温暖热烈的心。”
闵敏忽然间安静了,手里握住他那方手帕,她的眼泪被它吸去,不见了。
火焰花瓣自树梢飘下来,落在高腾云的白长衣上,红色的,温暖的,热烈的。
他的一句话,使她得到慰藉和鼓舞。他近在身边,她想……想把头靠在他肩上 ,把人偎进他的怀里,让他拥抱着……老天,这么冲动,这么好幻想──他真觉得 她是好记者吗?过片刻,她说:“我在布告栏看见启事,你为一名伤患家属募款, 你捐了三万元。”
高腾云挪了挪,不大自在。“是个布农家庭,大孩子在工地发生意外死了,家 境很苦……”
她彷佛感觉从他身上有一股暖意、一种男子的气息,向她笼罩过来。她捏弄他 那条手帕,喃喃道:“我把你手帕弄脏了……”
高腾云一笑,从她手上把手帕拿回去,收入口袋。
有人在楼上走廊探出身来喊:“闵敏──”
她叹口气。“是同业,大概有什么消息。”她从来没有在离开一张铁椅子时, 是感到如此依恋不舍的!她登上长廊,高腾云喊了声:“闵敏,”她在阶上回头。 他道:“你敢直言,你能抓问题。
“山地悲歌”那篇报导证明你是有实力的……”其实,他后来只觉得是自己过 于冲动,他把那篇报导看了又看,不能不说,那是个认真的记者写出来的东西。这 些话,早想告诉她了。
“继续做一个好记者。”他对她说。
闵敏觉得她的心长出一对翅膀来,使她一路走得飘飘欲仙。
傍晚时候,高腾云下班,提了一袋吃的回宿舍,有红焖鸡翅饭,几样小炒。青 狼对于美食或许兴趣不大,但是高腾云总希望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那家伙磨起人 来比牙医师还要狠!刚到宿舍的大门,有个柔脆的声音在后头叫着:“高医师!” 一条秀丽的影子穿过暮色匆匆而来。
是下午才和他碰过面的闵敏。他很惊奇,下意识朝他屋子那头瞄一眼,青狼不 会闯出来吓人才对,不过他还是移到了围墙外。他开了个玩笑,“还要找我讲心事 ?我不晓得我当心理医师比当外科医师好。”
这种黄昏的光线下,看不清楚她是不是脸红了,不过她略低了低头,双手抵在 胸前,有点踌躇的开言道:“是有件事,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谈谈?”
“一个人的生活就有这种好处,”他笑。“有的是时间跟人家谈话。”
闵敏抬起脸来看他,明眸眨了眨,带点顽皮样。“包括情话?”
他又笑了,只牵动嘴的一角。“如果你愿意。”
这回他看得很清楚,她真红了脸,但是脸上隐隐有笑意。她很卖力的整顿神情 ,进入主题。
“这次又回哮天村,我感觉哮天村灾变,除了我们所知道的因素,似乎还有另 外的问题存在。”
是有另外的问题,有很多的问题,然而高腾云每每碰上这样的题目,总是深深 一呼吸,战栗又感慨,更多的是无助。
他离开部落近二十年了,家乡的种种情况,有的变生疏,有的不敢闻问。
闻问又如何?他和大多数族人一样,都深深感受到庞大的现实之无法抗衡。
他自己固然在汉人社会出人头地,你眼见族人部落陷在挣扎不了的困境里,徒 然是加深内心的郁卒,有更大的无力感。
故而此刻,他也只能深叹。“山地部落本来就有着种种的问题,?知道,这么 多年在外,我回部落的次数并不多,就是怕见了部落的问题会伤心。”
即便他放弃外地更好的单位、更高的待遇,只为留在离家近一点的地方,却还 是近乡情怯,无能为力。
闵敏在他跟前立定。“但是我们不能被问题吓倒,我们不能逃避或退缩!”
她激荡着记者的热血。“我想做哮天村的追踪报导,有些事我觉得怪怪的。”
那天,她向邵天俊那批水土专家询问相关问题,听到的却是一些模棱两可的回 答,她开始觉得事有蹊跷……她正色对高腾云说:“我必须做进一步的访查,可是 现在哮天村由对外界满排斥的,”她绞手来回踱了几步。“大概是媒体报导对他们 太苛了,我是其一……”
她显得有点内疚,高腾云一叹,“有些事,或许是需要直接的批评吧。”
高腾云有此谅解的一说,使得闵敏很感激,经过多日的省思,她开始在调整自 我,她绝不愿意做一个下笔偏颇的记者。
而高腾云正如下午他所想的那样,从激愤沉淀下来,他必须承认,闵敏对哮天 村的报导是直言,而非恶言。
这件事情上,两人终于渐渐靠近了。闵敏鼓起勇气说:“要了解事实,要靠哮 天村民,你是他们的族人,如果你能够陪我去采访,他们或许愿意配合。”
不知什么时候夜色落下来了,闵敏那双漂亮的眼睛充满殷盼,幽微里都闪烁起 来;高腾云望着她,觉得自己一颗心,原来暗暗的像夜空,现在?进了她星星般的 一对眸子。
他对她说:“这么多事,这一件是我最乐意做的。”
他答应了。闵敏泛出惊喜的笑靥。“我们得约个时间!”
高腾云又越过围墙往屋子那头瞄一下,隐约想着,闵敏人在这儿,该让青狼见 见她吗?有这必要吗?一?他咬牙,决定了,伸手揽在闵敏肩头,说:“走。”
“去哪儿?”
“到对面咖啡店,我们谈谈细节。”他突然急着把闵敏带正。也不知怎地,不 希望青狼见到她,和她相认,就算她真的是闵真真!前辈子是前辈子的事,有爱有 恨,也都成了渺茫不可寻的云烟,不该今生再来纠缠。他不要青狼见她,把她吓坏 ,何况她不是……然而一条影子,扬着长发,早悄悄的移近,当高腾云感到背心上 一凛的时候,已听见幽幽一声:“真真,闵姑娘……”
高腾云倒抽一口气,而闵敏已回过头去,蓦地张大眼睛,呆着了。他站在暝色 里,长发赤足,豹皮衣被风拂起,露出腰际的猎刀,他的面貌十分粗犷英武,然而 ,颊上有泪……她整个人剧烈颤动起来,快立不住了,高腾云发急地要去扶她,只 见她两眼直勾勾,像失了魂,却是满脸泪下如雨,他心一惊,也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