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单可惜一点,闵正一向自负情操,不屑逢迎,虽然为官,依旧是两袖清风, 生活上自然委屈了娇贵的闵夫人。
闵夫人嫁为才子妇,也就有这份心理准备,不惜摘下珠翠,褪去绫罗绸缎,甚 至于亲主中馈,操作家事,哪复有豪门闺阁的身段气派?这也就是罗嬷嬷老为小姐 叫屈的缘故了。
闵正仕途不利,倒没有影响夫妻感情,就在他初任彰化知县那一年,闵夫人竟 又有了喜信,越年,在女儿真真之后,终给闵家添了一嗣。
喜庆的气氛犹在,闵正为了一件公干,渡海跑了一趟厦门,四个月后,归心似 箭兴匆匆的回来,哪知到了落花满庭的家门,只见明镜蒙尘,香闺寂寂──爱妻已 在月前一场急病里,撒手人寰了。
自那时起,闵正脸上便难再出现笑意。
真真想起慈母,又见罗嬷嬷哭泣,不禁心里一阵酸楚,口里道:“罗嬷嬷,? 别哭呀。”
自已却落下泪来,拭汗的手绢子反来拭泪了。
“什么事伤心哭泣,真妹妹?”
忽然听得一声沉厚的问话,真真抬起头──一名青年男子跨过花园那道月门而 来,一身天青色劲装,看得出来风尘仆仆,却依然不失一股俊逸出众的丰神。
真真那含泪的脸儿乍然而开,惊喜道:“俊秀哥哥,你回来了!”
宋俊秀他是从后园子的角门进来的,把马鞭、坐骑交给小厮,也不换装了,穿 过花园取捷径,一心急着要先面见恩师──当然,也为了见真真。
或许,见真真之情,要来得更急切吧。他为近来自己的心态感觉到奇怪,他彷 拂是越来越熬不得埋在胸臆间的那股相思,那股情意离开“霞外居”不过五、六日 的光景。奉恩师命,先返回彰化营驻地,见过徐参将,再赶赴鹿港拜谒理番同知刘 大人,报告水沙连番乱一事,主要是向他们征询处置之道,做一个决定。如此日夜 奔波,公务繁荣,然而心中念念不忘的,还是真真。
凌秀的年纪长真真三岁有余,他总怀念少时从闵正读书,与真真那一段青梅竹 马的时光。
从戎之后,不是征伐,就是转驻在外,两人相见的时机自然就难得了,况且, 纵然他得空回闵府向恩师请安,真真已是待字的闺女,他也不便屡屡见她,如往常 那般。
这一回,还是为着闵正因病移居到水沙连来疗养,凌秀带兵随行做护卫,这才 又有了与真真相处的机会。
相处近一个月,伊人天天入眼来,一颦一笑,都把他多年来对真真种下的层层 情愫,挑拨得是波涛汹涌,难以自持。
偏偏凌秀是个行规步矩,严守分际的人,平日行止不肯有半点冒失,何况是对 真真,又怎愿有一丁点儿的唐突?因此只能在自己胸中锁住一段柔,没法子向佳人 倾吐,苦苦压抑,总像是折磨。
真真对于凌秀,似乎就没有这种复杂深沉的心思,见着他,只是欣喜,浅浅带 上了笑,脸上却还有泪痕,眼眉楚楚,使得凌秀看了又怜又爱,内心的那份情意不 自禁显露出来。
快步定到真真跟前,下人退去了,他柔声低问:“怎么了?什么事委屈了妹妹 ?还是什么人欺负了妹妹?”
“没有什么。”真真抿去余泪,这时候感到有些赧然。不过一时勾动思母的情 绪,见嬷嬷哭了,自己也跟着哭,想想,还真孩子气。
凌秀却不信,见她眼圈儿泛着红晕,一片对她呵护之心,要问到底。“一定有 事,告诉我。”
他越这么追究,真真越觉得羞赧,别过身去,一味否认,“真的没有什么。”
她坚持不说,在凌秀,却感到失望了,他总愿意自己是真真能够托付心事的人 。
踅到真真跟前,他起先没说话,只是注视她。真真垂头立着也没动,一阵风来 ,拂动她的裙端,裙上绣有金线的兰芝和蝴蝶,飘到了凌秀布着泥尘的靴面上,她 身上一缕如兰如麝的香味。也飘到了凌秀鼻端──凌秀心头一荡,再也按抑不住, 虽压着嗓音,话却说得极其迫功,“真妹妹,?知道?是可以信得过我的,我俩也 算从小一块兄长大,这几年虽少相见,但我的心总是……总是记挂着妹妹,妹妹但 凡有事,凌秀没有不效犬马的道理,甚至于,甚至于凌秀可以为妹妹出生入死── ”
见凌秀说话突然严重起来,真真不能不动容,也不能不脸红,急抬头拦阻他, “凌秀哥哥。好端端怎么说到死上头去了──”
凌秀却突然失了神,紧盯着她,口中喃喃,“真妹妹,我──”他心中有话, 吐露不出,俊脸上双颧烧得红红,神情却是一片的迷鳛u。
如此之状,却把真真吓着了,看着他,退后一步,忧急地问:“凌秀哥哥,你 是怎么了?莫不是这趟路风尘劳累,还是事有不顺?”
凌秀一下如大梦初醒,也发现自己失了态,十分不安,连忙说:“没有,我没 有事,路上一切顺利,平番之议有结果,我还得去向恩师秉告。”
真真轻轻一吁,望了望天色。“爹歇中觉也该起来了,你先过去,我马上给他 送午点去。”
凌秀点点头,脸色恢复平静,却还似有一丝迷惘,幽幽望真真一眼,掉过身, 走回廊去了。
看着那道修俊的身影,消失在廊弯的几竽绿竹之后,真真这才回转过来,上阶 进了厨房。
炉上一锅冰糖百合银耳早炖得烂熟了,真真取下白底篮彩的深碗,盛了两份, 加盖配上汤匙,待要唤大丫头阿□,背后忽然有人咕卿道:“那个人,姑娘可要留 点神……”
真真吃了一惊,回头见是罗嬷嬷。人佝在角落暗处,嘎着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没来没由的,只教人听了心头一阵发凉。
真真颤声问:“罗嬷嬷,?说什么?”
罗嬷嬷却不吭气了,一双老花的眼睛只管眇眇眺着回廊。
凌秀去的方向。
不久,真真领着大丫头阿采,送点心到了“汲文斋”。
汲文斋原是座书轩,宁静清幽,也设了寝卧的地方,闵正在此起居,可养病, 可读书,必要时见客也方便。
真真打起帘子,恰好见到父亲拥衾而起,她喊了声“爹”,忙赶过去,扶持爹 起床、披衣,问他可好。
闵正露出微弱的一笑,拍拍女儿手背,并没有答话。
他今年四十初度,相貌清隽,身体一向偏于文弱,半年前无由的病倒下来,也 延请过好几位大夫诊视,看不出所以然,吃了些方子,都没有些效应。
这当中有位老医师曾经表示,闵正有积郁的脉象。真真不免想到,母亲故后这 四年,父亲始终是落落寡欢,眉头少有开展的时候──如今这病,只怕一半还是心 病呢。
因此,当彰化仕绅提到水沙连有一口泉,治百病有其效,真真便力劝父亲到这 里来疗养,暂离开失去女主人的故宅,或能稍稍转移伤逝缅怀的心情。
水沙连一地,果然是个山回水抱,土厚泉甘的好地方,景致尤其清丽幽绝,唯 一要顾虑的是,距番界近了。这一阵子,内川番不时出来为乱,闵正携家带眷到这 里养病,势不能不提防。
正因为彰化营的刘参将是闵正的旧交,而把总宋凌秀又曾经是闵正的学生,有 这二层关系,刘参将特命宋凌秀调了一干兵丁,浩浩荡荡护送闵知县一家来到水沙 连,驻守在此。
不料未久,便爆发了番乱。
此时,真真把父亲扶上前厅一张檀雕太师椅,左右瞧了一下,空荡荡别无他人 ,她诧异道:“怎么凌秀哥哥没有过来?”
闵正那苍黑的眉抬了抬,沙声问:“凌秀回来了?”
“是,”真真答道。“已经进园子了,方才还在后埕和我说了几句话儿,他说 要过来见爹的。”
“那怎么没有来?我在等他回禀消息呢。”闵正疑问着。
真真同样感到不解,不知凌秀为何耽误,他行事是绝不怠慢的,尤其对老师, 更是出入必告,何况是远行归来。
她想到方才在后埕上,凌秀的言行举措与平日人不相同,说的那一番话,以前 从来没有过,那眼神,那语气……他,是在向她示爱吗?真真又觉得腮边儿热烘烘 的了,心里头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是喜欢他的,把他当哥哥,当自家人,如果 说到别的上头去,那她不知道怎么想,她没想过……真真自在心头思来想去的,一 桩心事,不便向爹提起。于是改口道:“给爹炖了银耳汤一句话未完,厅外传来朗 然一声:“恩师。”岸岸踏进门槛来的,不正是凌秀本人?他已换了装束,涤去满 面风霜。想必是临时起的意,决定先回房卸下行装,略事梳洗,回头再来拜见老师 。
此时,他穿一袭长袍,加了件宝蓝滚缎边马褂,玉树临风,人如其名,一脉的 秀逸,哪里有半点武夫的模样?分明是清清朗朗的一介书生!事实上,凌秀原是文 生,从小天资总额,曾考入县学念书,诗书时文,很下过功夫。十八岁因为家变, 转入武行,参加征战上,在他是不得已的一件事,他却很投入;现任彰化营把总的 位置,已经斐然立了好些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