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热烈,胡女帽上缀的金铃,叮当响个不停。旋着、转着,也不知是有意,或是嬉戏,那个腰肢儿特别窈窕的红衣女郎,忽然一旋身,便朝前排一名军官怀裹倒了去。
这军官不过是个二十上下的年轻人,生得高大刚健,足登乌皮靴,肩系一条石青色的方巾,火光下见得到他有双轩昂的浓眉,分外显出一股英气。但是这会子,给这胡女往怀裹这么一例,他却手足无措起来,俊脸也跟着涨熬了。
教他怎么办?他既不好当众抱着她,又不能撒手把她放了,放了,她可要跌到灰扑扑的沙砾地去了!
大伙儿大笑鼓课,这胡女在他怀里可躺得舒服,还腾出一手,勾住他结实的颈项,腻声问:“这位壮士,请教大名,在军中供何职?”
他也真够老实,呐呐道:“我叫魏可孤,是营裹的校尉。”
“校尉,艳福不浅哪!”同僚在对他大喊,弄得他更加尴尬,像抱了一条活鱼在怀里,全身忸怩,恨不得这胡女自己快快离了去。
陡然人翠裹响起几声暴喝,压下了现场轰然的笑闹。一看,原来是将军的一名亲将,赵倾,领着几个持刀士兵,蹈蹈而来,马上将魏可孤团团围住。
“押下去!”
魏可孤吃了一惊,不明白为什么押他?却不及反应,怀襄的胡女已尖叫起来,他本能的出掌要抵御。迟了那胡女被士兵狠狠拖到一边,左右受制,赵倾命道:“这女人是奸细,拖下去斩了!”
霎时,魏可孤回过神,他们要押的人不是他,是这胡女。前一刻还是婉转歌舞,此一时却化得粉碎,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都不能反应,眼睁睁见那胡人女郎给押走。
“慢着!”一条高大的人影掠过去,把押人的士兵屏挡下来。正是魏可孤,由于他身形的魁伟,立在那儿,很有一份威势。
赵倾眯起一双细长眼。“魏校尉,你想阻扰军令?”他平日常在将军帐下走动,以将军心腹自居,一向颇有点气焰。
“不敢,”魏可孤道,瞄一眼那已是花容失色的胡女,对她生出同情心来。“不过赵大人指这姑娘是奸细,可有凭据?”
两名胡女是日昨随着骆驼商队来的,并末见得有什么可疑的行迹,赵倾骤然来抓人,反教人狐疑。哪知道赵倾只一声嗤笑,说:“没有凭据说她是奸细就是奸细,哪用什么凭据?”
这等泼皮的态度,可孤不免愤慨,他天性固然木讷,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血性男儿,忍不住责道:“岂有此理,没有凭据就拿人问罪这算什么军法?”
另一方也不甘示弱,赵倾傲慢道:“少啰唆,这可是将军下的令。”说着,即向手下吆喝,“把人带下去,斩了她!”
那胡女早吓得浑身软绵绵,只顾啼哭喊着,“校尉救我”
“且慢!”魏可孤又进两步,硬是拦住去路。“无凭无据的,我不信将军会下这等胡涂令!”
“你好大胆子!”赵倾也变了脸,手裹一口刀霍地指向可孤,众人都倒吸一口气。可孤提防着,然而气不过,仍旧不让半步。
赵倾厉叫:“你敢侮逆将军,来人,将这叛徒捆了,扭去见将军!”
马上五、六名兵士一涌而上,七手八脚揪住可孤,可孤本有一身好本领,这时候却怕乱中伤及无辜,不愿意施展拳脚功夫。
另一方,可孤队下的人手见状,忿忿不平。“可恶,敢对魏校尉无礼!”
一伙人想冲过来,却让可孤用严包给制止了。一动手,场面就闹大了,他不想起事端,又自信立场站得正,索性到得将军面前,论比个是非曲直。于是,由着赵倾的手下将他捆了,也不加反抗。
匆促之间,魏可孤和那名胡女,便教一群兵士扭送将军营去。赵倾提着大刀,朝众人瞪一眼,好像在说看看谁还敢造次?
很快,他随着走了,丢下大批错愕的官兵,和另一名舞女在火堆边嘤嘤哭泣,谁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能议论纷纷。
没有多久,将军太帐传来一声教人心惊肉跳的暴喝:“好一个大胆叛逆!”
扬子上,人人都襟了声,骇然往大帐那头望,都晓得那是将军的怒吼。营裹谁人不知?
厉恭将军一发怒,那简直是不堪想像的后果。
就在上个月,有个小卒触了法,便因为辞色倔强,恼了将军,竟给挖掉膝盖骨,扔到莽莽大漠去,连行军副总管韩将军求情,也不得通融……这一刻,整座扬子一片死寂绷得紧紧地,连那胡女的哭声都缩了回去,唯一出声的,是那堆烧得暴跳如雷的营火……将军人帐里,同样火腾腾地。两旁的铁铸灯炉吞吐着,是一条条透红的火舌,也像在发怒。当中一条大椅,铺了毛皮,厉恭就高坐在那儿,身上半副镇子中,是沉沉的铁灰色,为着久历战场的风霜,全不见当初黄灿灿的光泽了。
同属于高大魁梧的体型,厉恭似乎更有一副猛厉之状。他是三旬过半的年纪,紫糖色脸庞,不能不算是英俊,但是一对蚁眉下,迸出两道锐利的日光,奇的是,那眼神不见少壮战将的锋芒,反隐隐透着老成阴荐之色,倒像个谋臣了,有许多心机,许多城府似的。
现下,厉恭便拿他阴沉的目色,盯住了底下的青年将士,魏可孤。方才吃了赵倾的刀背一记,曲膝跪下来,颈上也让赵倾的大刀凛凛给架着,人在危机中,还是挺直着腰干,一张脸是枫爽的古铜色,不改那刚毅百性的表情。
算他确有几分胆气。厉恭不能不自己想到,这年轻人,是去冬在李靖营中的射箭场,给他一眼相中的。
当时的安州大都督李靖,领军出璐州道,正与突厥兵对决。而厉恭则奉了朝廷之命,调集兵马往西域来。他去向李靖调兵遣将。
射箭场上,一个年轻英武的军官,使厉恭眼睛为之一亮百步之外他拉强弓,不但箭箭都射中靶心,还穿透靶心:要知道那箭靶裹着重革,少说也有五寸厚,试想一箭穿过靶心,那份种准、那份力道!
厉恭当下向李靖要此人,眼见李靖满面的不舍,他更是非此人不可。
魏可孤到底随厉恭来到了西域,短短半年的表现,证明厉恭识人的眼力和营中一些野心勃勃,争强好胜的将士比较下,可孤似乎显得过于憨实了。事实上,可孤带队整饬,仗打得神勇,战术运用又极巧妙,已三番两次立下功劳。
就拿三天而北边沙漠那一战来说,领队的正是魏可孤,他把队伍分三支,利用主队假装落逃,让铁勒兵马追了几里路,到一处狭隘的谷地,另两支开始夹击,又吹起暄夭的号角,人人高声呼啸,恍如声势浩大,吓坏了铁勒兵,可孤三两剑,便把主将拨下马来,逮回到厉恭跟前……厉恭身为主帅,得此良才,心里自然满意。但是,有了战功,莫非这年轻人因而就嚣张起来,摆出骄蛮的姿态来了吗?厉恭生平最容不得的,便是骄蛮的属下,在他军中,不从命,便是死,谁也别想侥幸。
当下他重重拍案,喝道:“魏可孤,你包庇奸细,阻扰行刑,难道不知道这是死罪?”
“请将军明察,”可孤忙道,平日他不是善于言辞的人,这时节可不能不说话。“属下绝没有这个意思,但这姑娘究竟是不是奸细,总要查明,才能论处,否则……便是冤枉好人了。”
厉恭冷笑起来。“你怀疑本帅冤枉好人?”
通常将军出现那副笑脸,意味着凶兆,可孤心头不免七上八下,然而他毕竟耿直,还是答了,“赵大人说是没有凭据,既然没有凭据,那就是……冤枉好人,不问是非了。”
这么一答,使得厉恭候地立起,“锵”一声抽出腰中宝剑。“好一个“不问是非”!”他大喝,霍霍走过来,持剑便朝可孤的顶上砍。
胡女的骇叫窜人可孤其中,剥光抽过颊边,可孤自己也不禁惊魂动魄,如何都想不到,今日竟要命丧在将军剑下!
他感到颈部一阵寒例,刀剑像雷电相击在他耳边,连悲哀的余地都没有了,人头就要落地“将军”
不想,可孤却清清楚楚听见赵倾在惊呼,也不知什么时候他闭上了眼睛,现在,他猛睁了眼,只见赵倾那把本来得意扬扬架在他项上的大刀,已沉甸甸落在红毡地上。
厉恭的宝剑停在半空,还索索地颤着呢,原以为那把剑来斩的是可孤的人头,哪知最后一霎,却格去了赵倾的大刀……所有人都傻了,加上不明不白的魏可孤,一起茫然望着魏魏站在那儿的厉将军……灰沉沉的黄金镇子申底下,他穿的是一制大紫袍服,脚上的黑革靴,绣出绿色胜突的豹纹。他一脸莫测高深,却不慌不忙的开了腔:“魏可孤,你且实在与我说,你这么据理力争,不顾性命,是不是对这娇滴滴的姑娘,心存着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