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七 点了。
稍早时分,一 墙之隔的业务部还见到人影晃动,这会儿灯影俱灭,看来整座办公室的同事都走光了。
她不知道还要不要再等下去,她饿得简直是前胸贴后背了。连续三 天,约露藉加班之名,留在办公室苦苦等候。是她向舒妹妹打听来的消息,社长这阵子经常在五 六 点钟之后,回 社里处理公事,她却始终遇不上人。
搞不懂自己干嘛这么坚持?大可把东西留在他的办公室,或者托工友送上十 楼套房,否则索性交给他的秘书─社长外室的门一 关,施小姐穿着黑蓝麻纱套装,手提着皮包,一 手持伞,走了出来。约露对这位把毕生青春奉献给见飞的秘书小姐,感到由衷敬佩──一 个这一 生似乎从没搞砸过一 件事的人,能不敬佩她吗?
「施小姐,下班了吗?辛苦了。」她讨好地喊。
施小姐觑着她诘问:「这么晚了,怎么还不走?」
约露翻弄桌上的稿件,故作忙碌状。「我整理一 些资料,一 会见就走。」施小姐颔首,往门外去,约露又把她喊住。
「施小姐。」
「什么?」施小姐上前。
「社长今晚……大概不回 办公室了吧?」
「社长现在就在办公室。」
约露惊异地张大嘴巴。
「社长现在就在办公室?」
「社长一 下午都在办公室。」
「社长一 下午都在办公室?」
「干嘛我说一 句,妳说一 句的?这里又不是何嘉仁美语教室。」施小姐拿起一 旁桌上的电话,按了钮。
「社长,编辑部的梁小姐想要见您。」她通报完毕,放下话筒,对约露道:「妳可以进去了。」
施小姐办完这一 天当中最后一 件事,带着不以为然的神情走了。约露疲倦地揉着太阳穴。她像颗树头似在这儿杵了两个钟头,苦等他回 来,他却一 下午都在办公室?他是怎么进来的?干坤大挪移的不为人所知?
约露叹了叹,反身从背包取出那只黑色袋子,起而走向社长室。
在那扉茶叶色门扉前,却是踌躇起来。
她何必要这么坚持?她大可──哦,约露叫停,不许自己又回 到第一 回 合去颠三 倒四 。一 个呼吸,把门敲了。
里头低嚷了一 声──他果真在办公室。她心跳着,把门打开,立在那儿,咽了咽。「社长……」
惟刚理在一 堆文件里,一 个仰头,一 绺黑发微落在饱满的天庭,却拿茫然的眼神看她,好像不认识她似的。
真怀疑她是不是需要来个自我介绍。
「呃,我──」
「过来,」他猝然命令,也不管她要说什么。
她迷惘地走过去。
「坐,」惟刚指定桌边的扶手椅。「看看这个,以读者的眼光来看──妳觉得怎样?」他把一 叠「世代」月刊的彩样推到约露面前。「世代」走的也是深度报导路线,文字占有相当篇幅。约露把黑色袋子搁在膝上,浏览翻阅了好一 会儿,然后抬起头。「我的感觉是──图文编排很高雅,版面看来很丰富,但是……」她迟疑了一 下。「似乎给人一 种──压迫感。」
惟刚握着拳头往桌面一 整。「果然是──我也有这种感觉,」他端起浓眉,看着彩样。「版面经过了精心的设计,问题出在哪儿?」
「也许……」约露沉吟思索。「会不会是版边?──版边太窄了。」
惟刚眼睛一 亮。「把版边加宽,版面就会显得……」
「清爽大方。」约露接口道。
「没错!」惟刚大喜道,立刻在记事本上下了注明。「明天得找『世代』小组开紧急会议,版面重改。」
约露一 惊。「彩样都做出来了──这时候重新改版?」这岂止是牵一 发动全身。惟刚却毅然决然。「宁可重来,也不能将就──我要拿最好的出去。」
难怪办公室的女人不但爱他还尊敬他。他却对她一 笑。
「多亏妳,一 语道醒梦中人。」
他笑得爽朗,彷佛与她没有任何芥蒂。她被自己一 阵前所未有的心悸慌了手脚,赶忙站起来,把袋子往桌上放。
「我来还你东西。」
惟刚有些诧异,把袋子拈来一 瞧──是台风夜他借她的T恤短裤。
「我都清洗过了,那天──谢谢你。」她想客气,说得还是扭捏。
他甚至不知道约露把衣裤带了回 去。
「妳太费事了,放在那儿,王嫂会处理的。」他把袋子随意往旁边一 搁。约露感到微微失望,他没发现那套衣裤有股特别的气味吗?非常爽气,非常新鲜的,那是晒了一 天的晴阳后的味道,在多雨的节 气里是很难得的。
惟刚却似突然想到什么的抬眼看她。
「这么晚了,妳怎么还没走?」他不待约露回 答,即把一 叠彩样收拢,递过去给她。「请帮我存入保险──等我一 下,我把这文件批一 批,我们一 道吃个晚饭。」他兀自拿起笔,头也没抬的说:「十 七 巷的雕月茶坊有口味独到的熏鸡丝炒饭,值得一 试。」「我不──」
「右三 圈 6,左三 圈 6,右一 圈 6。」
「什么?」约露愣着问。
「保险箱密码。」他又仔细复诵了一 遍。
约露走到墙角那柜银灰色保险箱前,别别扭扭拨弄那只碟子大的旋钮,历时五 分钟之久,不得其门而入。她听见伏案的惟刚重重一 叹,把笔掷下,起身走了过来。「我要向保险箱公司抗议,」他很快地开了保险箱,拿过约露手上的彩样,送入柜内。「他们的产品把我公司最动人的女孩忙得都冒了汗。」
说着,他伸手轻轻弹去约露鼻尖上细小的汗珠。指纹挲过过毛细孔,细微得不能再细微的静电反应。
约露脸上烧起一 片红霞。
惟刚回 他桌子,稍事整理,随即抄起外套。
「行了,我们走吧。」
约露的赧意仍在腮边,她嗫嚅着推拒,「我还不饿─」
她的肚子偏在这节 骨眼上咕噜作闹起来,泄她的底细。最尴尬的就是这种自己和自己作对。
惟刚抚着腹部笑道:「哦,听见没有?我的肚子在打鼓,饿坏了。」
一 直到跨入雕月茶坊,约露还在怀疑,他真以为他的肚子在叫吗?
***他们坐在竹帘掩映的窗边,听着筝声,享用着果然是口味独到的熏鸡丝炒饭和新鲜的笋片汤。惟刚夸奖约露家坐落的位置。
「从妳家的阳台,还可以俯看河堤,」他喟叹一 下,「从前河堤一 带很幽静,现在房子和人潮杂杳多了。」
约露没想到他竟是她的学长,还道他怎么对木栅一 带这么熟悉!两人聊起指南石磴上日据时代的石像,草浦登山。那株大榕树,校园水患及道南桥毁的往事,叨叨絮絮的竟比什么还要亲切。
约露放下调羹,白白的手背上一 滴蕃茄红,惟刚却拿起餐巾,径为她拭去,餐巾搁到一 旁,才又回 去继续喝他的汤。无心的一 个动作,格外透着温柔。
约露内心的某处,像火上的干酪溶开来,某些坚持,某些意志力的地基在动摇。危机感逼来,她从云端摔回 现实。
──她在做什么?和这个男人在灯下共饭,怀旧畅谈?容许他弹她的鼻尖,拭着她的手背,捧她是「最动人的女孩」?让自己被他逗得欢喜,逗得心跳,逗得迷迷糊糊,不能自已?她开始慌张,也开始生气了,与其说是气他,不如说是气自己──她必须用怒气来保住自己的清醒,这一 招从十 六 岁用到现在,她自己还没发现。
「妳家怎么会搬到台北来的?」惟刚蓦然问道。
约露把餐盘推开。「我到台北上大学,妈一 个人在老家,不方便照应,大二 那年就把家搬来了。」
惟刚迟疑了一 下。「令尊呢?」
「死了。」
约露的回 答像冷箭,当胸射过,就差那么一 点,更令人惊骇。惟刚一 吓,从前听以霏提过父亲,印象中是个极朝气的壮年男子。
「令尊正值壮年,怎么会……」
他真想知道。约露带着歹毒的口气道来,「姊姊死后,他整个人走了样,几次在课堂上老泪纵横,书也教不成,只好退休回 家,不到一 年──」她吞咽了一 下。「就走了,跟着以霏走了。」
餐桌上的气压霎时低下来。惟刚看着窗外,彷佛在望着很远的地方,脸上却没有一 丝表情。约露睨着他,等他开口,他只是一 言不发。
约露想对他尖叫──为什么不吭声?为什么没反应?她这不是在说故事,是在报复,如果他有一 点良心的话──哦,他有,约露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是有那么一 点良心的,她在策轩见过他的落寞,在梅嘉面前见过他的容让,在以霏的亡魂之下见过他的痛苦。是的,他是有良心的,而他愈是有良心,她的报复就愈是痛快。你要来关心我家的景况是吗?那么我还可告诉你,我父亲最后是躺在床上,不吃不喝,衰竭而死的,而我母亲──「妳母亲的中国结打得那么好,不会只是用来自娱的吧?」惟刚问得突如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