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使他没法子喘息的,究竟还是约露。
当他的心口像供了一 锅子滚腾腾的热油之际,她却成了一 尊大理石像,冰冻而苍白,端坐在一 方办公桌后,维持一 定的姿势,任凭他使出再激烈的眼光看她,也烧化不了她。他上前去与她说话,她也是机械式的应答,音量固定在一 定的频率,视线只抬到他的下巴──谦逊、空洞,让人发疯。
她把自己藏进最深奥的那个角落去了,他想把她拖出来,叫她活过来,让她像以前那样的向他挑衅,和他作战。他宁可面对顽强而有生气的她,因为那样她才是活的─她却好似对他失去了兴趣般的没有了斗志。
惟则到底对她说了什么?或者什么都还没说?惟刚巴望着约露了解整个来龙去脉,在他苦等不了的时候,便想把她拘来,对照个仔细,说个明白。就怕太猛的手段,真会像惟则所说的,伤害到约露,他绝对不愿意伤害约露,但是拖延时间,她受伤会更深……然而眼见惟则积极从事的,却是公司。他与见飞隔阂太久,如今便像个入门者,一 样一 样重新来过。他是变了,参巡各个部门时,格外有种浪子回 头的恭谨郑重,再不似过去生涯里那种事事都是走马看花。
那日惟则来到编辑部,大理石像似的约露居然与他相视而笑,他满眼的笑花,直开到嘴角两侧,牵出笑纹,穿成了酒窝。而大理石像冰凉的面颊,也醺醺然泛出微晕的气色。惟刚看着两人对望的眸色,背上一 阵子发麻;他堂兄肯定还把事情蒙在鼓里,没有对约露明说,否则就更恐怖──真正的噩梦,却是在星期五 那天降临的;黑色的,不是来吓人的,是来打击人的。
那天中午,施小姐打电话把惟刚从工厂紧急召回 。「世代」
的主编霭明,面色凝重地在他桌面摊上两本杂志──一 本是刚出炉,即将隆重发行的「世代」月刊,崭新的画页还散发着香喷喷的油墨味儿,惟刚闻之心旷神怡。这本刊物是他近来唯一 可堪开怀之物了。
霭明不待他开口,握拳捶着另一 本杂志,愤怒道:「这是本期的『新时风』,今天才上市。」文津社的「新时风」杂志近年才掘起,偏重于时事和文化走向,在惟刚评来,只属中品罢了。「他们这一 期的专辑和『世代』创刊号的主要内容几乎一 样!」霭明一 张黑里俏的面孔几乎泛灰了。
「怎么可能?」惟刚惊道,抄起那杂志飞快翻阅起来──一 列探讨两岸政经风云的文稿,洋洋洒洒占了十 八 页的篇幅,其图文内容,几乎完全脱胎于「世代」精心制作的创刊号主打专辑。
「他们剽窃了我们的图稿,社长。」霭明咬牙道。
惟刚把「新时风」撂下,转过身去,望着窗户。前一 刻,窗外还是九 月辣辣的天光,一 转眼已经昏暗下来。肥大的雨点打在雾色的玻璃上,和着灰尘往下爬,爬成一 只大蜘蛛网,张牙舞爪吞食了那幅窗子。
凝望窗口长久,觉得事事也像这张大蜘蛛网,层层地把他困死。有些事他或许无法做勇者,有些事他却不甘心做那坐以待毙的懦夫。
他把牙关一 咬,回 过身来。
「霭明,下午召开编辑会议,」他吩咐,随即拿起电话。
「施小姐,帮我联络章 律师。」
***三 天后,惟刚拖着惫重的步子,回 到编辑部。
事后当天,他和同仁当下决定展开补救工作,抽掉遭盗用的部分,代以适当的储备图稿,重做专辑。编辑和美术组加足马力赶工,更协调了打字和印刷厂全力配合,期在最快时间内赶出全新一 本「世代」。社长的决心燃成大伙的士气。
至于图稿之所以流人对方手中,三 天调查所得结果,对惟刚又是另一 个震惊和打击。出事后的编辑部,气象严肃,惟刚在通过走道时,整个办公室像座考场,人员个个埋首几案,没一 句声张。他在黑压压的人头中搜寻,多日不与他打照面的约露自己把头抬了起来,和他对个正着──那两颗黑眸,彷佛有一 年他在九 龙夜市古玩摊子见到的乌银,熏着诡丽的暗色调子,暗香幽幽,像有一 个秘密藏在那里头。
也许她真的藏有一 个秘密。
他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嘱施小姐唤来约露。他不给自己有任何缓和的余地,劈口便说:「我不知道妳和『新时风』有那么一 点关系,约露。」
约露愣了片刻才回 道:「我……我在『新时风』做过一 阵子编辑,后来母亲住院,就辞了工作。」
「但是他们挺看重妳的,还继续和妳联络。」
约露挪挪身,藕色上衣的荷叶边,在胸口波浪起伏。「『新时风』的刘总编是打过几回 电话给我,不过就是聊聊,没有特别的话题。」
「但是妳上个月还回 了文津社一 趟。」惟刚徐徐踱到约露面前,她不安地蠕动了一 步。「那是一 位当时颇照顾我的同事要庆生,他们很热诚,一 定要我回 去热闹热闹。」约露咬住了下唇。「世代」出事,大家心情都很沉重,但她不明白惟刚为什么对她有这番问话。他像在怀疑什么,他的口吻还称和气,眼神却那么逼人。
他又踏前一 步,他的下巴和她的额头切成四 十 五 度,他的目光却划出直线,箭一 般穿入她的瞳心。
「『新时风』盗用『世代』的图稿,公司初步的调查发现,疑似咱们内部的员工偷了图稿提供给对方,此人应该在文津社任职过。」
约露的面色一 下变得青苍。
「咱们编辑部的人员,据我所知,就只有妳在文津社待过,约露。」他的嗓音低得像电声。「社长,你这是指我就是偷走图稿那个人?」她哑声问。
「妳知道图稿收在保险箱,妳知道保险箱的密码。」
惟刚的意思是很明显了,约露不由得大叫,「我根本不记得那些号码!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开保险箱!我为什么要把图稿偷给对方?我有什么动机?」
「妳说呢?」惟刚的神色阴沉。「也许是妳对我心怀怨恨,妳对我愤愤不平,妳使一 点小伎俩,把我三 年来最得意、最重要的一 件工作破坏棹,就算没办法全毁──但在它跨出第一 步的时候扯它后腿,也够痛快的了。」
约露的下唇开始抖索,无法抑制的抖索,颤成那样,她一 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把一 张青苍的脸刷成了雪白。
这当儿,社长室的门像被一 头狮子猛地扑开来,惟则大步跨入,望了两人一 眼,目光停在约露惨白的脸上。他打起眉结,转向堂弟。
「我听过章 律师和周主任的说法了,疑点还是很多,现在情况尚未明朗,如果你就此把箭头指向特定的对象──」他看约露一 眼。「恐怕是太武断了。」
「在我看来,情况已经很明显了。」惟刚回 答。惟则不知道,惟刚的箭头载满了愤怒和挫折,惟刚的箭头需要找个标的。
「外头的人怎么无的放矢,我管不着,但是在我的公司,我不容许这种情形存在。」最后那两个句子,惟则特别的强调。他转向约露,把她的肩头揽住,放柔了声调,「走吧,把妳的东西收一 收,我送妳回 家。」
「距下班还有两个小时,」惟刚冷冷地说。他恨惟则对约露的温存,他恨惟则每每总能掌控局面。
「你看不出来她没有精神再工作了吗?」惟则怒道:「我要她回 家休息。」惟则或许不是有心的,但他出言自有他的威势。
「杂志社总还是我当家。」惟刚宁可端出无谓的架子,也不让他堂兄就这样把约露带走。「而见飞最后是我当家。」惟则说得致命。
约露从麻木中醒来,像炉上的水开了似的转为沸腾,一 股倔气冒上来;她不想夹在这两个男人的针锋相对中,她不想仰仗惟则的势力占什么方便,更不想让惟刚再冤屈她。她挣开惟则的手臂,凝白着脸转向惟刚。
「社长,我请假两个小时。」她颤声说,然后头也不回 地出去了,留下堂兄弟像两座烽火台,烟腾腾地对峙。
「你这样伤害她!」惟则咬牙道。
「我必须查明真相。」
「她不可能和这件事有关,你找错人了。」惟则明显的袒露,而他愈是袒护,惟刚的态度也愈变得强硬,到末了,好像他要弹劾的不是约露,而是他堂兄了。
「谁要有一 点嫌疑,我都不会放过,」惟刚严声道:「你知不知道,『世代』受到多大的打击。」
「如果『世代』这么不堪一 击,那么不要也罢,见飞不在乎多这一 本杂志!」任何重话对惟刚说来,莫此为甚了。惟则重重摔上门走后,惟刚凝立在那儿,办公室寂静得彷佛不存这个世界上,但他却听得一 阵阵的声音,也许来白天花板,也许在墙的另一 端,或是在他心的某一 处的角落──阴鸷地,坚锐地,壁虎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