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他说,放开她,上下打量她,脸上蕴着笑意。
「哪来这么漂亮的运动衣呀,舒妹妹!」他用一 副任一 个女人听了都要头晕贫血的低沉噪音问。小妹拉拉桃红上装,害躁地回 答:「校庆嘛,学校发的。」
「妳穿来很抢眼。」他笑道。
小妹脸红了。
他一 回 头,对门外路过的某人喊道:「孙小姐,销假上班了?」
对方应了声。
「做了妈妈,还是风姿依旧呀。」
这话引来一 阵娇笑。
约露觉得两鬓热脤冷缩,一 双手忽冷忽热。
是他!昨天她连追了七 层楼,遍寻不着的……痞子!如果世界上有这么多巧合,人生就没有所谓的命运了。
她知道她咋晚下了决心,可是现在,现在就在她前方几步路外,那个人站在那儿,嘻皮笑脸的,顾盼自得的,和全世界所有女人打情骂俏。这人似乎专对女人下功夫。她捏起拳来像握了把刀。
他回 过头,瞥见约露桌上的文稿,顺手抄起那份大纲,煞有其事地看了起来,随后又动手去翻弄上头的资料。
约露只感到一 股憎恨的血潮直往脑门冲,两脚套了风火轮「咻」地掠回 位子,劈头便对他喝道:「请别乱动桌上的东西!」她这辈子对人说话没这么凶恶过。他抬头看她,以极小心的动作,把东西归回 原位,脸上是好几分诧异之色。约露心里冷笑,不是所有女人都捧他的场。
「这里是编辑部。」唯恐不知似地加上一 句。业务员跑到杂志部门来做什么?隐约中,她想。
他慢吞吞回 答:「我知道。」
约露兀自一 脸严霜逼视他,就算昨天还有怀疑,现下也绝对可以肯定了。那张脸,眉毛眼睛,如假包换是相片上同一 人。
「呃……对不起。」他像突然发规该道歉似的说。
对不起!对不起换得回 我死去的姊姊吗?约露心里尖叫。
「你姓方,是不是?」她汹汹质问,没有察觉办公室的气氛变了。她只想杀人。决心?去他的!
他又是一 怔,好像没想到有人会这么问他。他略带迟疑地点点头,奇怪的是,他的神色却放松下来,一 抹似笑非笑的表情酝酿出来。
「妳……认识我?」他试探地问。
「是!」她憎恶回 道,随即又否认,「不是。」
他对她的态度似乎不以为意。「请妳做个决定──是或不是?」
他那口慢条斯理的低沉调子,不知怎地,使得约露的双颊燎烧起来。「这一 点都不重要!」「那么,什么才是重要?」
约露痛恨他那种像在寻她开心似的口气,她想咆哮,不许他用这副腔调对她说话,她想门外忽起了一 阵骚动,一 名粗硕的汉子闯了进来,直冲着姓方的男子嚷叫:「方先生,你不能就这样把我炒了,我替见飞做牛做马好歹也十 二 年了!」
办公室霎时鸦雀无声。
接着一 位上了年纪,衣着十 分体面的老先生,匆忙跟进来,拉住汉子的胳臂劝道:「老郭,有话好说,别冲动。」
那汉子把老先生的手甩掉,照对着姓方的男子暴跳。「十 二 年,日夜加班,就差个全年无休了,整个印刷厂可是我一 手撑起来的!」
「所以,」姓方的男子徐徐挺起身,转向那汉子,一 八 二 公分高出人表的身架子,立刻让对方矮了半截。「公司并没有让你空着手走,你拿的是资遣的待遇,不是解雇,你自己也知道。」
那汉子嗤道:「那几十 万?我还有老婆孩子──」
「两个葬身火窟的工人就没有老婆孩子?小陈一 对双胞胎女儿才七 岁,小吴甚至没有机会见到刚落地的孩子,两个家庭的悲剧难道就不算数?」
「那是意外!」
「不错,意外──最近一 年,印刷厂出过多少意外?当机、失窃不算,品管越来越差,客户抱怨连连,几十 年名誉跌到谷底,这也是意外?赶工期间,领了一 班师傅在厂子里饮酒作乐,连机械故障失了火,都还茫然不知,两条人命和上百万的损失,你拿什么负责?你还能说是意外?」
姓方的男子一 番话,虽说得不疾不徐,却是句句坚锐,咄咄逼人。他手一抬。「这事没什么好说了,公司不迫究你的过失,也算抵了你的功劳,见飞和你就此扯平。」说罢,他转过身,不再理会对方。
「姓方的,你没这权力,方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此话一 出,像是触动什么机关,姓方的男子霍地旋身,声色俱厉道:「你再不走,我不会客气。」
迸出怒光的一 对眼睛,冷硬得像敲下来的黑矿石。连立在一 旁的约露见他这副形容,都为之一 震,无怪乎那汉子也要惊退一 步。在一 旁急得搓手的老先生趁机上前,想拉走那汉子,那汉子怒看了姓方的男子几眼,突然向他用力一呸,在众人惊声中,悻悻转身走了。「成经理,」姓方的男子彷佛没看见袖上的那口唾沫,慢慢说道:「麻烦『送』老郭出去吧。」
「送」字特别强调,成经理知道该怎么办。
「是,方先生。」
成经理走后,编辑部仍是一 片安静,一 个个像寒蝉,大气都憋着了。他回过身,看看瞠目站在那里的约露,把桌上的大纲拿起来问:「妳就是编译吗?」
她哑然点头。
「妳叫什么名字?」
「梁约露。」她不太明白这是怎么一 回 事,但有种情势大转的不祥之感。他颔首,扫瞄大纲,然后把它放回 去。「这大纲拟得很好──抓住了我们要的东西。」我们?他说我们是什么意思?
他举步欲去,忽又想到什么似的顿住。
「对了,梁小姐,」他不慌不忙对她说:「我们做员工的,固然不必对老板卑躬曲膝,但也不至于横眉竖眼,是不是?」
约露张口结舌,愕然看着他走。
半晌之后,她回 过头,全办公室的人都望着她。慕华坐在后头,黑丝边眼镜掉到了鼻尖,摇摇欲坠。
她嘎声问了一 旁的小妹,「他到底是谁呀?」
「我们社长。」
第二章
车过碧潭,直上华城路。方惟刚瞄瞄腕表,五 时一 刻,还比预定的时间早。深坑印刷厂的状况尚好,他逗留了个把小时,即直接驱车回 策轩探望叔父。叔父也没有要求他需得在百忙之中,兼程回 去看他。尽管来去匆匆,惟刚仍然尽量抽时间,不过是不想让叔父失望。
人生容不下太多失望,对叔父,对他自己都一 样。
山上微雨,雨丝穿过车窗缝隙,从他粗毛线衣的领口钻入,凉凉的,带一丝令人保持警觉的寒意。
一 幢欧式丽宅巍立在山巅,黑色吉普车驶入车道。屋廊前一 方碧茵的草地,有个瘦条人影狗趴式匍伏在一 角。
惟刚莞尔。是罗庸,不知又在种些什么,好入神,都不知道他来了。他迈上花阶。「脚下小心。」
突如其来的一 声警告,使得惟刚猛地顿住,一 脚悬着空,愕然低下头。雨后潮湿的石板上,有只蠕行的蜗牛。
「你怎么知道?」惟刚小心跨过蜗牛,回 头望着它,稀奇地问。
罗庸铲他的土,头也没抬。「你当我是聋子,小子?我听见你的车声啦?」惟刚走向罗庸。「不是这个,你怎么知道阶上有只蜗牛?」
「十 分钟前,那小不点儿挨在花床边,照牠的速度来算,这会儿正好爬到你脚下的位置。」罗庸说着,把一 簇暗绿底子画着白纹的草叶,移入一 只红陶小钵里。绿叶红钵,煞是好看。惟刚好奇地凑向前。「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姑且称之心字兰,马兜铃科的,我还得查书才能确定。」
「这不是一 般园子买回 来的吧?」
罗庸朝绿荫的后山努努下巴。「下午在山坳发现的,一 大片,我采了一 株小的回 来。」罗庸是个奇人,身上的本事说也说不尽。信手拈来,不是一 幅好字,便是一 件精巧的手工艺品。惟刚小时候凡碰上问题,头一 个找的就是罗庸。因为世界上大概没有他不知道的事。而且在惟刚心目中,罗庸的厨艺比哪家馆子的大师傅都要好,在国外那几年,他想念罗庸的炒饭和焖鸭,想得齿颊和一 颗心都酸沁沁的。
算来罗庸也有六 旬的岁数了,他是怎么到方家的?惟刚彷佛听说是叔父方绍东对他有过笔恩。打从十 年年婶婶过世后,加上惟刚三 口人的生活,变一 律由罗庸打点照料。「你上山去了?」惟刚问,看看宅子。「这表示老先生今天情况不错?」「一 早起来就拿手杖擂地板,嚷着要吃辣酱面。」
惟刚大笑。叔叔常说,不是身强力壮的人,咽不下罗庸那锅教人五 脏六 腑都要滚烫起来的辣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