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从眉间往上翻,在这角度看,惟刚和梅嘉像贴在墙上的两道剪影。约露吸口气,慢慢打直身了,坐了回 去。
梅嘉挽着惟刚走,还假惺惺丢了句「谢谢」。约露径坐着,腰挺得像枪杆子那么直,两眼盯住桌上一 盒红色回 纹针看,木然没反应。
方惟刚走在她这一 侧,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的是他藤灰色的打褶裤管,突然一 支铅笔横到她的鼻尖。
「妳找这个?」他停在桌边,问道,低而宽的声嗓。
约露直瞪着眼,看的不是那支笔,是持笔的手──掌背十 分宽厚,指节 棱棱有力,有种做惯粗活的粗犷。
她咽了咽,咕哝一 声。他把笔掣在手上,没有放下来的意思。一 旁的梅嘉焦躁地拉扯他。他不为所动,兀自站着,迫使约露不得不伸手去拿他手上的铅笔,不意指尖触及他温热的皮肤,一 震,抓了笔倏地缩回 来。
没有人看见,她的心却在喉咙跳。
她是怎么了?
「不客气。」他自己说的。梅嘉随即把他拽走。
编辑部人员,捧着资料,随两人步入会议室,即把门关上。
约露坐在那儿,颤手握住笔,望着封闭的门扉,激动却又无望。
这三 天,心窝搅成了一 滩烂泥塘,都不知怎么办。
他本只是相片上虚幻不实在的影像,突然间化为活生生的人物,出现在约露面前,有名有姓,可惊而又可恨。
约露闭上眼睛,耿耿于怀地吶喊──姊,妳想像得到吗?
这个人如今贵为社长了,主持国内数一 数二 的文化出版公司,这个公司是许多像她这样的社会新鲜人,梦寐以求的就职机构。
虽然说见飞大老板底下有两把交椅,一 是他的儿子,一 是他的亲侄,但论起才干,热诚和表现,方绍东的独子是远远不及他的侄儿的。
在公司里,方惟刚或许不拘小节 ,必要时,他会卷起衣柚子,亲自钻到油乌乌的机器底下去拴螺丝,但他绝不是什么业务员,就算不在一 人之下,也属万人之上那一 级的──他是那天那小伙子的老板,他是慕华的老板,也可以就是约露的老板!
昨天慕华私下告诉她这些,或许是怕她犯上。
这下真是太好了,他就像电脑动画一 样,三 秒钟内从一 个业务员改头换面,成了堂堂的少老板!就算约露不在乎他的身分,也不能不惮于他的声势,就算约露不理会他的观感,也不能不顾及慕华的为难。在这种情况下,约露简直不知道有什么宰杀他的办法。她低头瞪着手上那支铅笔。她不能宰杀他,她现在靠他吃饭──最要命的就在这里,她需要这笔饭钱。
她闷闷不乐发半天愣,然后阴险地想到,至少可以搞点暗算,趁他横过桌边的时候,突然伸出一 只脚,让他跌个四 脚朝天。
她嘿嘿直笑。
一 旁的小妹回 过头。「妳说什么?」
「呃,」约露抓过稿纸,故作忙碌状。「这段文字有点棘手。」
***约露没有暗算任何人的机会。
待她行文告一 段落,搁下笔来,发现后头会议室门户洞开,会议已告结束,非但方惟刚,连赵顾问和那女郎都已不知去向。她一 看腕表,已过午时了。
慕华走过来拍她肩膀。「一 起吃午饭吧。」
约露抬头看她,那个「不」字已在口边跃跃欲出。这些年来,拒绝别人这类的善意和友谊,早成了习惯,独来独往中,才是她感到安全的。
然而慕华站在那里等候着,脸上的温悦笑容让她想到死去已久的姊姊。起了身,这一 带她不熟,没人领着,还真不知道上哪儿找吃的。
约露随慕华往外走,这是她给自己的理由。
对街的云南小馆门庭若市,她们碰巧在长窗后据下一 桌食客刚走的位子。点了两客焖鸡饭,约露到柜台打电话回 家。母亲说她刚吃了一 碟花素蒸饺和一 盘昨晚约露预先熬好的红豆甜汤,约露要她把坐垫套子的针线放下,先去睡个午觉。「梁妈妈最近身体好些没有?」约露回 座后,慕华问道。
她颔首。「进步多了。」就是心情仍旧不开。
母亲在三 个月前冒起了急症,呕一 盆子血,送入医院,当时约露还真慌了手脚。为着照料母病,她忍痛把一 份才刚上班不久的工作辞掉了。
自那时起,约露就为家里的经济状况忧心。父亲过世之后,母亲体弱,约露又就学,母女俩单靠一 份不算丰厚的家当过日子,根本是坐吃山空。
冥想间,鸡饭送上来了,听见慕华抚掌道:「这阵子忙翻了,『风华』新辟的专栏才刚搞定,马上又要赶新杂志的出刊,子雯偏在这节 骨眼进产房,事情全撞在一 起,有多久没有享受一 顿热饭,都记不得了。」
约露同情地点头,慕华身兼两份刊物的编务,忙碌的情况可想而知,不过引人注意的,倒是她口中这本即将推出的新杂志。
「这本新杂志,似乎很费你们一 番心血。」约露舀一 口鸡饭,问道。
慕华放下筷子,正色道:「可不是,这本刊物社长从三 年前回 国就有了计画,定名为『世代』,是以人文为主的综合性杂志,很多专题出自他亲自构思,他常把『新颖中的古典,潮流中的主流』这句话挂在嘴边,对它,他可是抱着很高的期望。」
约露把口里一 根鸡骨头吐出来。如此恢宏严肃的文化角度,和那张似笑非笑的面孔,怎么也联想不起来。不过在慕华面前,她可不便说什么──她又不是不知道,编辑部一 干女子,包括慕华在内,无不把她们杜长当成天鹅湖里的王子那样倾慕和崇拜!
上午的一 番事故,却是慕华自动提起的。「赵顾问是个率性的人,一 向直来直往,妳别误会他,至于贾小姐,」慕华手一 摊口「她这人是有那么一 点气焰,社里的同事多少有点顾忌她,她说的那些话,妳也不要放在心上。」
慕华重又举箸,顾自一 笑。「不过贾小姐虽然骄气重,对我们社长可是服服贴贴的!」约露睁一 只眼睛,听慕华说。
「哦,她不是没对他耍过脾气,社长是处处礼让到家了,不过只要他一 放下脸来,她马上就乖了。其实这也不关我们的事,不过去年他们的婚事停摆之后,社里大伙儿都……」她没说下去。
约露的两只眼睛一 起睁了开来。「婚事?」她恨自己的好奇。
慕华把眼镜一 推,从头道来,「贾小姐的父亲和方老是老交情了,贾小姐曾经和社长一 道到洛杉矶念过书,去年一 度传出两家积极为他们准备婚事的消息──妳没见到她手上那枚大黄钻,亮晶晶的,听说那就是聘礼。」
贾小姐身上有哪个地方不是亮晶晶的?「有意思,」她看着餐盘喃喃道:「后来呢?」「后来,」慕华耸耸肩。「后来贾老先生突然病故了,事情拖下来,到现在,这阵子方老身体违和,社长又忙,没再提起婚事,」她把一 碗紫菜汤移到面前。「不过大家都说这门亲早晚要办,贾小姐黏社长黏那么紧,谁都看得出来她一 心想把他拴住。」
说到后来,慕华的口吻变得有些阑珊,惋惜什么似的。
「好浪漫的故事,」约露瞪着桌面,作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嘀咕。她放下筷子,忽然间对那盘鸡饭失去胃口。
***回 办公室途中,慕华兴匆匆对她说:「这个周日,编辑部一 伙人要到九 份,有导游带队。走老街,游黄昏,这季节 的九 份最美了,」她向往地闭闭眼。「忙成这样,就当成偷个闲吧,我把妳也算进去了──妳能来吗?」
慕华的问话犹在耳边绕着,约露忽焉感到一 阵晕,昔日同窗与好友殷切的声音,彷佛从很远的一 个梦里回 过头来──妳能来吧,约露?
来嘛来嘛?为什么不参加?为什么不再和我们玩了?
但是亮晶晶的贾小姐是怎么说?──她不喜欢人群,她没法子面对群众,她忸怩,她慌张,她封闭!
不论贾小姐是观察入微,或只是信口开河,都没有人知道,一 言未了,约露已经沁了一 把冷汗,倒像一 生的秘密,都要被揭发出来似的。
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起了变化的,只知道姊姊死后,她就成了天底下最混乱、最矛盾、最挣扎的人──她想亲近众人,却又厌弃众人,想钟爱这个世界,却又恐惧这个世界。因为,如果像姊姊那么良善美好的女孩,都会受到这个世界的伤害,那么他人又怎么能够幸免?
所以,约露才会逃得好远好远。
***约露到底逃避了慕华的邀约。周日,母亲好兴致地做她的女红,约露跑到市区逛书店去。她简直不敢相信,原先属意的一 本字典,竟在一 周之内,自八 百元的订价跳到一 千元。物价比薄情郎的心变得还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