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不出那个钱,几经考虑,改采一 本内容尚好,但价格便宜许多的平装字典。在时报广场见一 场名家座谈的海报,名日「分享生命情史」,演讲中有她倾心的文人。她挂电话回 家,母亲和邻居太太正聊着,她放了心,踅进演讲会场。
中型的会场几乎座无虚席,约露在前两排靠走道找到空位。不久开了讲,哲学教授妙语如珠,艺人夫妇唱作俱佳,把气氛炒得极热闹。
可惜的是,炙手可热的作家临时缺了席,盖因某羁押土城的死刑犯,临刑前最后一 求,便是与这位研佛至深的作家会一 面,得其开示,死而无憾。作家为赶赴土城,不得不忍痛舍下座谈会上的众生。
但众生为这婆娑世界的悲情与温馨,响起一 片感叹唏嘘,不以为怪。
「不过,」座谈会主持人,语气一 改,洋洋乐道:「我们非常荣幸临时请到风华杂志的社长赶来助阵,加入座谈,」他扬手朗声道:「欢迎方惟刚先生!」
众人纷纷回 头,只见一 名高大轩昂的男子,走向台前,穿一 色宽大的石板色套装,一 手插在裤袋,一 派优闲,一 绺头发在额前乱着,使得他那副眉眼显得格外潇洒。会场起了阵小小骚动,全是女人。而约露,约露愣坐在那儿,身躯像手上的字典那么僵硬。
冤家路窄,间不容发,倘若连周日下午听场演讲,都要和此人遇上,哪天两人落了海,也难保大浪不把他们打在一 块儿!
约露看着他在掌声中,气态爽然上讲台坐了下来,双手交握在桌上,一 双俊目扫了全场一 周,未语先笑。教所有人战栗──或是只有她?她觉得心虚,依然是战栗,在椅上坐不稳。「是哪本书上有这么一 句话──满纸荒唐言,一 把辛酸泪?」他朗声向台下发问,引来一 阵回 应。
他颔首回 道:「没有错,正是红楼梦上的开场白,」他稍一 停顿,凝聚所有人的注意。然后再度发问:「不知道在座各位,在年岁渐长之后,回 顾年少情史,会不会多少有这样的感慨?」
台下纷纷点头应合。
他豁然一 笑。「话说人不痴狂枉少年,不过只怕找我来谈生命情史,会是乏善可陈──我的经验不多,除非自作多情或是纸上谈兵那一 型的记录,也可以包括在内。」此时,旁边的夫妻檔帮腔戏谑了几句,逗起一 阵笑,而约露在无声的吶喊──他居然能装得这么无辜,这么纯情!
尔后,方惟刚时而聆听,时而发言,时而支颔沉思,时而随众人发笑,而约露则根本听不见别人在说些什么,眼光像针织,在他的颜面上穿梭往返……是的,烟黄的日记上是这么记述的:……指尖拂过他青草似的浓眉,拂过他笑得盎然的眼睛。
他有英俊的鼻梁和嘴唇,加上千百般的表情──那些表情,有的动人,有的却邪气,但每一 寸都教人疼惜,教人迷恋,教人痴爱……「痴爱,往往演变成失控的个人行为,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台上方惟刚沉厚的声音,窜入约露恍惚的意识里。「用情是需要拿捏分寸的,但情感的甜蜜经常令人忘形,失去节 制,失去均衡,」
约露的心口下一 把火在煎着,惊且怒的情绪。以霏的日记怎么说?甜蜜和疯狂,情愿为他倾尽所有──我不后悔,哪怕失去自己,哪怕失去一 切。
以霏,妳这呆子!
「最可笑的是,不问青红皂白,一 厢情愿的付出,」他说得那么断然。「不但对方无法消受,更浪费了自己。」
一 点也没错!以霏浪费了自己,伤害了自己,约露内心嘶叫着,从座位霍然站了起来,她甚至断送了生命!
约露面色煞白地对台上的方惟刚怒目以视,现场连咳嗽声都停止了,骇异的寂静中,骇异的目光全指向她──她却只看着台上那男人,不知站了多久;十 秒,二 十 秒,或者更久。然后她把字典一 抱,在众目睽睽下,离开座位,走出会场。
惟刚两道视线追到门口,然后她消失不见。他接上刚才的话题,继续侃侃而谈,自若的神色,在他脸上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
当台上台下渐从错愕中回 复过来,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发生五 级地震,在天旋地转。他一 眼就认出她──梁约露。惊骇也不足形容那一 剎那的情绪反应。
梁约露不只是梁约露。那眉目如画的侧脸,长发半遮颊,隐约绝美的鼻尖下巴,像死去的历史活过来,像──昔日那女孩又回 来了。
第四章
总像人人都在为情所困。
惟刚步出座谈会场,长长吁了口气。最是没完没了的,就数女人的感情问题。终场后,一 批女听众又把他包围,那些个天知道该怎么办的问题问得他满头包,三 两下就把福德坑填满了。
周日黄昏的台北市街空落落,他伫立道旁,双手插入裤装,抬头望天。云沈沉地,天空一 色潮湿的灰,像一 只铝锅盖好低好低的压下来。
一 部焰红的爱快罗密欧,流火一 抹飙到他面前,车门敞开来,流香朴鼻。
车上,一 阵莺燕此起彼落的喊着「方大哥」。他诧异地扬眉。
「惟刚,上车呀!」梅嘉攀着方向盘,倾身喊他。
如果有选择的余地,惟刚宁可一 人清清静静走段路。他的脑子和心情都需要通风。他此刻没兴致和任何人打交道。
「惟刚!」梅嘉尖着嗓子又叫,勾魂也似。
他叹了叹,侧身上车。后座挤了三 名女郎,靓妆丽服,笑脸迎人,纷纷向他问好。三 女皆是梅嘉经常合作的模特儿。
不等惟刚开口,梅嘉丢了一 罐饮料到他腿上,说道:「掰了一 下午,口也渴了吧?」
惟刚一 看,是罐冰沁的德国黑啤酒。梅嘉自是好意,可是拿黑啤酒解渴,于他此时,怎么都觉得文不对题。他把那罐黑啤酒搁到一 边,回 头向三 女招呼。
「刚刚我们还摸上去找你呢,方大哥,」其中一 人说:「你被一 群女人团团围住,脖子以下,什么也看不见。」说着,她不知想到什么,捂嘴兀自笑着。
「她们到底在问你什么呀,方大哥?」另一 人问。
一 些她们必须和最亲近的人一 起解决,却往往向最陌生的人和盘托出的问题。惟刚耸耸肩。「婚姻、感情、外遇、交友,种种疑难杂症喽。」
于是另一 人若有所思道:「女人真傻,哪怕是女强人,一 到感情关口,也总是六 神无主,拿不出办法!」
这话引来回 响,几个靓女七 嘴八 舌论起感情问题。惟刚寂然静坐,望着窗外飞掠的街景,听着众女玲珑的话语,心头却压着一 条长发的影子。
昔日那女孩,是否也如此?──在感情的关口上,六 神无主,不知所措?
惟刚猝然心绞疼起来。不,她不是,她永远在他心中是冰清玉洁,敢爱敢恨,在感情的关口上,她没有踌躇,不顾一 切的,甚至于……梅嘉却呵叱起来,「无聊!哪来这么多感情问题?」她不耐烦谈这些。感情的事,她没有问题,只有信念──凡她想要,就一 定要到底。
「听着,」她伸手拍一 下喇叭,不是交通上的必要,不过是唤起车上乘客的注意。「我说时间还早,咱们到福华中庭喝咖啡,然后上罗浮宫吃法国菜,我请客,怎么样?」
她说得爽气大方,后座欢声雷动。
「梅嘉姊,晚会什么时候开始?」一 名女郎问。
「八 点,就在福华地下楼,饭后我们直接过去。」
惟刚心生狐疑。「什么晚会?」他掉头问梅嘉。
「设计师联谊嘛,晚上你会看到巴黎来的那三 个时装设计新秀。」梅嘉回道。
惟刚弓起眉峰。这晚会他是知道,但他没说要去。午时自策轩出门,只讲好梅嘉来接他,没提别的节 目。
「妳们去吧,」他说:「我还得回 公司。」
「惟刚!」梅嘉叱道:「别扫兴,说好一 道去的。」
他什么也没和她说好,当着人前,不便驳她,只道:「公司有急事要办。」
「我不管!什么事统统放下来。」梅嘉是孩子气的口吻,大人的耍赖。
平日惟刚的耐性算好,面对梅嘉也屡屡不厌其烦,但这个黄昏他却感到异乎寻常的躁郁,麦克风的回 音和嘈杂的声笑还在他头颅内嗡嗡作响。他哪里也不想去,甚至也懒得再说什么。
「我回 见飞。妳就在路口停吧,我搭计程车走。」
梅嘉当没听见,径把车头掉回 仁爱路,往福华大饭店的方向疾驰而去。
「梅嘉,」他的声调下沉了。「妳就算把车开进福华,我照走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