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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乐理的孟教授回过头,茫然反问:「哪个李弃?」

  刘助教在这头帮忙提醒:「弹拉赫曼尼诺夫的那个李弃!」

  宛若闭上眼睛。

  「哦,他呀,」孟教授方方的一张脸笑开来。「怎麽,蔺小姐想再听他弹琴?」

  义大利歌剧霎时添了满堂的笑声做陪衬,这会儿,宛若不单是脸上的笑容在发烫,她成了浴火凤凰,遍体上下无一处不是烫得滋滋作响!

  孟教授迳在那儿摆手。「其实我和他也不熟,这要问赵博士--不过赵博士出国去了。」

  孟教授对申先生耸耸肩,申先生转过来对刘助教耸耸肩,刘助教又转过来对宛若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然後趁著一旁有人叫她,一溜烟走了。

  宛若握著拳头揉她发疼的鬓角。就算赵博士不出国,赵博士八成须得去问范博士,范博士又要去问程博士--这一路问下来,最後班师到动物学系的铁笼子那儿去问猴子,知不知道李弃这个人的下落!

  宛若抄起沛绿雅像抄起一瓶伏特加,仰头痛饮,然後把瓶子撂下,喘了几口气,抓过皮包想走。

  「小姐?」吧台里的酒保喊住她。「你要找那个弹琴的李弃是吗?」

  宛若睁眼望著他。李弃已经成了这座校园的风云人物了吗?大学城里还有谁不认识他的?

  酒保手上的白毛巾在红橡木台上,抹过来又抹过去。「他上回来过,我和他聊过天--他就住在青峰路的李家古宅。」

  ☆ ☆ ☆

  由於在联谊社经过了一番折腾,宛若终於来到李家古宅时,显得有几分杀气腾腾的。她狠狠甩上车门,立在镂著老式菱型图案的灰石墙外。这里已是青峰路的尽头,再过去便是大片的草坡树林,荒无人烟。眼看著四下萧瑟,宛若不知怎地打了个颤,一肚子火气顿时消减不少。

  精致的雕花铁门已经锈了,没有上锁,宛若找不到电钤,只得迳自推了铁门入内。

  放眼望去,是座郁郁苍苍、十分宽敞阔然而荒荡的庭园。一道笔直的碎石子路,竖了一列高大魁伟的南洋杉,像一尊尊巨型古佛那麽庄严。林荫掩映处,李家著名的百年古宅,美丽苍凉的,站在岁月里。

  宛若穿过古老的桂树,屏住气息走向她,像走向一位百年的绝色美人。

  两层高的欧式洋房,由红砖和洗石子材质砌造得古色古香;半圆型山墙,精雕细琢的花草纹饰只教人叹为观止。更有那座华美的八面角塔,冠上刻有鱼鳞图纹的圆帽屋顶,尽是浓丽的巴洛克风味。

  一般大户人家的宅邸,往往以宏伟见长,李家古宅却独独别具一种风流,一种妩媚。宛若走过长长的拱窗,却见到壁面上的花鸟、蝙蝠,和月桂叶的各种精巧浮塑,都凄凄迷迷的淹没在青苔下了。二楼花台,一只蝴蝶从蓝釉的宝瓶栏杆里,闲闲飞了出来。

  她沿弧状的台阶而上,面对森严紧闭的大门,忽然踌躇起来。

  她真的到了这里来找李弃,不能不有一种羊入狼口的顾忌,但如果竟然就此却步,掉头回去,又显得在联谊社那场丑出得太没有价值。这是李家,谅李弃不至於在家人面前太过造次吧?不过……宛若踢踢蒙尘的原石地面,回头张看了一眼。这地方实在不像有人住过的样子。李家曾是显极一时的大家族,近年虽然家势没落,名气还是在的--没想到这个李弃的出身,这麽有根底,她还把他当做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蛮人哩!

  宛若吃吃一笑,随即警觉地收住笑声,整衣敛容,毅然拍了大门。

  拍了半天,无人应门。宛若跑到长窗去探看,百叶窗扣得密密地,什麽也瞧不见。她有些嘀咕,越发不甘心走人,便顺著碎石子路踅到屋後去。

  不料屋後是一片更大的园林,但是荒废残败,满目凄凉。大段的围墙倾塌了也没有再修筑,只安上薄弱的竹篱笆了事。

  宛若正发著愣,忽然瞥见荫下一座亭子有人影走动,她赶上前去,判断是个病著身的老人。她刚开口喊了声「老先生」,他慢悠悠转过身,穿一身民初的黑布褂,一张皮包骨的皱脸,拿一对混浊的白眼珠子看看她,又面无表情的回身,飘飘忽忽移入一座砖楼去了。

  宛若骇然地用手抓住喉咙,脸也吓白了。老天,这地方闹鬼!从她一进来,一个生人也没见到,独独那老人……那身装扮,那一脸的阴气,分明是个死了很久的鬼--

  宛若骇叫一声,转身想冲,却一头撞上一具人体,一双凉凉的胳臂把她抓住。她放声尖叫。

  附近一株老树上的鸟群都受惊飞了起来,草丛里一只不知什麽玩意儿也「吱」一声窜逃了。宛若还在叫,恍惚中听见一个熟悉而又权威的人声喝道:

  「好了,宛若,没事了,没事了,别再叫了。」

  宛若茫然抬起头--一张俊秀的脸,面带关心的看著她。

  「李弃!哦,老天!」宛若如见救星,呜咽似的抱住他。

  李弃拍抚她的背,一边喃喃安慰:「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他的嗓调十分温柔,十分和悦,而且他很会安慰人,他说的话很有安定力。宛若伏在他胸前,战栗感渐渐缓和下来。他这才问她:「你是怎麽了?」

  「我看见鬼了!」她带著馀悸喊道。

  「鬼?」

  她猛点头,气息还有点喘促。「对,一个老人,全身黑褂子,飘进砖楼去了。」

  李弃回头往砖楼瞄了瞄。「那是老藤根,我祖父留下来的老佣人。」

  「老佣人?可是他的眼珠子是白的!」

  「老藤根九十多岁了,腰也弯了,耳朵也聋了,两只眼睛得了白内障,怎麽也不肯开刀,所以变白了。」李弃解释著,唇角泛起了笑色。

  温馨的时刻结束了,宛若一下把抱得紧紧的李弃推开,她整理上衣,像十八世纪的淑女那样尊贵骄傲的说:「叫他别再这样装鬼吓人。」

  「老藤根年纪虽然大了,脾气可还冲得很,他要是知道你把他当成鬼,一定会拧掉你的耳朵。」李弃说著,凑到宛若耳下热呼呼呵著气。

  宛若闪开去,转著皮包,嘟了嘴就要走,却听见李弃警告道:「不要从那棵紫薇树下走过 从前有个小丫头在那儿上吊过。」

  宛若倒抽一口冷气,踉跄後退。

  「不过她两三下就被救活了。」李弃优闲地补充道,不顾她在一旁瞪眼怒视,吹著口哨便走进後侧一座木造仓库,在门边乒乒乓乓不知拿些什麽,一面问著她:

  「蔺小姐大驾光临,找我有什麽事?」

  宛若踱过去,靠在门边上脚斜放在另一脚上,在那儿拢著头发。到这地步,势不能开门见山的表明来意,於是装著腔嗤道:

  「谁找你来了?我下班回家,经过这儿,好奇进来瞻仰这栋老房子--怎麽知道你也在这里?」

  仓库里发起一阵大笑。

  「得了,你的演技拿不到金像奖,」李弃在里面说。「何况一个小时前,我就接到情报电话,」他的声音突然逼近宛若耳边,她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他把一颗头从门边的窗口伸出来,靠在她颊边,同时手一伸,戳著她的鼻尖。「说你下午在联谊社逢人就打听我的下落。」

  宛若一跃而起。「我逢人就打听--」她一咬牙,是那酒保!「我才没有!我……」

  可是李弃已拎了一只桶子,离开仓库,很快就没入林荫,看不见人了。宛若站在满天黄黄的暮色下,一阵风起,把林树吹得簌簌作声,听来萧飒极了,她抱著皮包打了个哆嗦,左右观看著。

  「李弃?」她喊著,咽了一口,尖著声又喊。「李弃!你在哪儿?」

  经她这麽一叫,林荫深处响起一阵马嘶声。嗄,这个男人遭了天谴变成一匹马了?

  宛若蹑手蹑脚循著声去。

  「这儿,」他在林荫那头喊著。「过来吧。」

  宛若惊奇地发现,林园中央竟盈盈有座小湖,湖边柳树簇簇,柳下立了一匹高头大马,是锈黑色,鼻尖白;李弃手拿毛栉,打著赤膊,正在那儿刷马呢。

  宛若咬住下唇,把皮包抱得更紧,压制著怦然而起的心跳。难怪刚才觉得他的胳臂凉凉的,他原本就没穿上衣嘛,他只著了条灰橄揽色的紧身Lee Cooper,展露著结实均匀的肌理曲线,在黄昏的光色下,他的肌肤显得温温润润的,极为……极为……悦目迷人。

  她倒退寸步,直到这一刻才发觉自己太莽撞了,没有考虑的就跑来找他。像这麽一个狂妄、自大、漫不在乎、随心所欲的男人,偏偏发了心闹上她,原是她最该回避的……

  「你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想站在那儿训练吐纳吗?」李弃蓦然发问,手里依旧忙碌地梳理马鬣。

  宛若这才发现自己张著嘴在呼吸,她猛地闭拢嘴巴,把两手一绞,心想既来之,则不能无功而返,爸妈在西非那一段的事故,一定要向李弃问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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