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弃渐渐搞清楚蔺晚塘是怎样一个人--此人霸道、狡诈,一逮到机会,不是唬你就是整你;他是科学家、哲学家、探险家,同时,他也是最好的老师和朋友。
☆ ☆ ☆
李弃拨开山藤,跃上阻路的一块巨石,回身向宛若伸出手,要拉她上来。他们在浓荫的山路上已走了一个小时,宛若却站住了,仰起脸儿打量李弃。
如此听来,她父亲最多收李弃当门生,可没收他当女婿。她按捺不住的问:「我父亲什麽时候把我的照片给了你?」
李弃低著头对她一笑,露出整齐的白牙。「那是我们到达哈达绿洲的事了--你爸妈只顾著效调查,害我和我的向导陪著他们团团转,拖了十天才到哈达绿洲,你父亲问心有愧,就把你当谢礼送给了我。」
宛若啐道:「胡说!你明明说是你救了他--他遇上什麽意外?」
「这说来可惊险了,」李弃端正脸色道,一双眼睛却闪烁著笑意,俯下身去把她拉上来。「我们找个地方休息,我慢慢告诉你。」
宛若安静随他走了片刻,然後好奇的问:「沙漠里的绿洲是什麽样子?」
李弃侧了头,俊脸出现回想的表情。「绿洲上有水井、枣林和果树,看得到欧洲飞来的候鸟,游牧民族和骆驼商队来来去去。」
那天亦是相同的情景。他们在绿洲宿了一宵,一大早,在附近扎营的游牧人用木碗送来羊奶,答谢蔺晚塘昨晚以打火机相赠。他们在枣椰树下铺了地毯,羊奶佐以浸过蜂蜜的炸糕饼当早餐吃。正谈笑间,一条缆绳粗的有角蝮蛇从树上掉下来,不偏不倚落在蔺晚塘肩上,瞬间捆住他的颈项。
什麽都来不及想,李弃就扑了上去,一把他在诺克绍买下的阿拉伯山刀握在手上,猛刺向蔺晚塘的脖子。
蔺晚塘躺在沙地,那尾血肉模糊的蛇还像领带似的挂在他胸前,他抱著脖子咻咻喘了半天气,陡然跳起来,勒住李弃的喉咙吼叫。
「小子,你想杀了我不成!我的脖子险险被你戳成蜂窝!」他却又突然纵声大笑,把李弃的肩头一抱。「你的反应可比蛇还快,再迟个二秒,你们只好把我抬到沙漠去埋了。」
蔺晚塘被妻子拉到水井那头去清洗身上的血污,李弃却在沙上拾获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个全身光溜溜的,胖白可爱的娃娃正在痴笑。
「那是我女儿,」後来蔺晚塘对他说,满面的得意。「别看她年纪小,论起机智、反应和敏捷,那可不在话下……」
从这时候开始,这具话匣子打开了就再也关不上--蔺晚塘把女儿挂在嘴巴讲个没完,李弃则是困得直打呵欠,也不知什麽时候睡著了,最後被蔺晚塘一巴掌打在肩膀上吓醒过来。
蔺晚塘搔著下巴,兴致勃勃瞧著他。「我看你这小子挺有意思,咱们又这麽投缘,今天亏你眼明手快救了我一命--这样吧,我就把女儿许了你啦!……」
到时如果你拿得下她,蔺晚塘最後是这麽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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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弃没有把结尾这一句告诉宛若。看她坐在石头上,好像也想不出什么话来驳斥他,一会儿瞟著他,一会儿咬指甲,最後又专心一意的数起自己的手指头来,脸颊粉粉的,勾著彷佛一吹即散,一抹缥缈的红晕。他也不慌不忙倚著一棵野树,欣赏她那副逗人的模样,越发觉得她可爱,忍不住要笑。
过了半晌,似乎宛若决心暂时放下这道题目,改口问他:「你和我爸妈同行,一直到……」她顿挫了一下,嗓音变得不太稳定。「最後一天?」
总要交代这个段落的,李弃也知道,他却有些不情愿,缓缓站直起来,双手反剪在後,踢著爬在地上的树根。
「是的,」他说。「我们在哈达绿洲的第二天,有个游牧人提到附近一座裂谷有些古老的壁画,你父亲立刻请他带路,毛萨留在营地照顾骆驼,我也跟你爸妈去了。」
那座裂谷约莫半天路程,他们沿著一条旧河床向上攀登,满地都是黑色乱石,极其难行。他们在悬崖上看到第一幅史前石刻,那是一只大角羊,蔺晚塘显得非常兴奋,前前後後的搜索其他的图画,一一拍摄下来。
後来他听说悬崖下方另有一幅油彩,规模更大,图样更精,他怎可能按压得住?立刻打定主意下崖去。这次连曼鸿都露出迟疑之色,悬崖实在陡峭,加上土石松散……然而她没有劝止丈夫,只亦步亦趋跟著他。
蔺晚塘身上别无任何装备,单背了相机,徒手便攀下崖去。谁也不知道他在崖下出了什麽事,只听他一声叫,士石簌簌崩落,他一道黑影直往下坠。
「晚塘!」曼鸿失声喊道,纵身便向深谷抛去。
李东更是骇然,扑过去拚命一抓,两人双双翻倒在崖边,他趴在崖边,曼鸿吊在崖下--李弃後来知道,徜若不是後头那个游牧人牢牢抱住他的一只脚跟,他也要跟著滚落悬崖。
曼鸿热泪盈眶仰起脸来,对李弃说了最後一句话--告诉我女儿,爸爸妈妈爱她--然後挣脱他汗淋淋的那只手。
跟著蔺晚塘坠下万丈深渊。
☆ ☆ ☆
风落脚在树梢,山林很静,一只小鸦在山头的那一边呱叫一声,停了停,又一声,四野都起了一种荒旷的感觉。
宛若依旧坐在石上,头垂得低低的,李弃却不认为她是对地面的落叶产生了兴趣。他清扫一下喉咙。
「宛若,」他和声道:「你母亲要我告诉你--他们爱你。」
她许久没有作声,然後猛地扬头,脸上一条条绘著的都是悲愤的表情。「不,他们不爱,他们根本不爱--对他们来说,我一向就是多馀的!」
李弃彷佛没有想到会是听到这样的话,挑了眉惊诧地看她。她也不理,抄过地上的背包就走。李弃望著她那发著脾气、僵硬的蓝色背影,随即揣了背包追上去。
她生著气,走得甚快,李弃惊讶於她的速度。在一处峰回路转的地方,他追上她,伸出手把她抓回来。宛若跌到他的胸前,她满脸全是汗,或是泪,纷纷漫漫往腮下落。
「宛若……」李弃柔声唤道,把她纳入怀里,依稀感觉到她哆嗦著的双唇在他胸口,像雨中的花苞那样微微颤抖。
然後,他捧起她湿濡的脸,用一根手指慢慢推去她颊上的水渍,先是左颊,然後右颊,又回到左颊……她眼里的汗汪汪直流,一会儿便又湿了一片,李弃索性低下头,用他乾爽温暖的脸去擦拭她,他的嘴唇像柔软的棉花,吸取其徐过多的水分。
最後她把脸偎在他的肩头,像疲倦了的小孩,她原本有些抽搐的双肩,现在柔和的垂了下去。李弃让她伏在他的胸前歇著,听著她彷佛还有些热烘烘的鼻息。
她父母是爱她的,他想这麽对她说,想想又觉得没有必要,谁能替别人决定这样的恩怨?何况是他。何况是一颗对亲情总是冷嘲热讽的心。
於是末了,他只是挑起宛若的下巴头儿,带著微笑说:「早知道我就不背那麽大一瓶矿泉水来了--光喝你脸上的就够了,而且更香呢。」
宛若把他推开,赧然地骂他一句:「狗嘴吐不出象牙。」
她转了身又走,李弃在後头哀哀叫。「别再用跑的了--丢了你我可惨了,这地方我又没来过。」
宛若踩在一根倒木上回过头。「你没来过一线棱?」她瞅著他问。
李弃耸著肩摇头,四围看了看。「你父亲把你六岁爬一线棱的事说得好神!!我看来没有什麽嘛。」他还把句尾的音节轻佻的拉高。
「或许吧。」宛若转身回去,背对他抿著嘴慢慢笑了。
李弃没有来过一线棱,而且他觉得这地方没有什麽--宛若一直在等待的机会到手了。
不知轻重的人,保证死得很惨。
☆ ☆ ☆
他们已经在山棱上了,林树渐稀,荒草在参差的岩块间偷生,蛮蛮荒荒一片粗黄的色调。宛若在弯道上打住,双手叉腰吁了口气,便指著前方一座黄腾腾的大峭崖说道:
「喏,一线棱到了。」
後头没声没响的,宛若回头去看,李弃就站在她身後,直著眼瞪住那座活像巨人使了大斧劈出来的断崖绝壁。
「路呢?」他绷著嗓子问。
路是有的,在大峭崖下方另有一条山径,窄是窄了点,但有林木蔓藤可以攀附,也可以扶壁而行,不过这种「敬老路线」,李弃走来一定觉得可耻,宁可直接上棱面对出生入死的考验。宛若吟吟笑道:
「我父亲没告诉你吗?走在棱线上那种两面悬空,摇摇欲坠的感觉有多刺激!」
把妻女带到这种地方来的是疯子,李弃阴沉地想,却见宛若也不等他,迳自朝裸露的棱脊去了,他赶上前把她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