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伟大的探险家,」日本学者中村先生热心的接口道:「青莲岗的地下千年石窟就是他发现的,里头大批丰富的古迹宝藏,一直到现在还研究不完呢。」说罢,他抿抿嘴,咽了一咽。日本人谈到宝贝,口水就沿著嘴角淌下来。
主人家苗文远教授薄饮一口红酒,微微笑道:「我和晚塘同学共事将近二十年,在学问上,他是个天才,自不待言,其他的表现则堪称是个鬼才,就拿吃的一项来说好了,他考究之精,手艺之佳,实在教人绝倒。」
「这话说得一点没错!」抚掌而笑的是位园艺学界少有的肥硕男子。「我和蔺先生曾经受聘到西爪哇的农场去当顾问,一次跟他深入丛林打野猪,当场看他露了一手扬州『扒烧整头猪』的绝活儿,打下的野猪去血去骨,再用竹垫托猪头,加各色调味料,文火焖到酥烂,入口香浓鲜美,一点杂膻味也没有,那滋味、那口感,」他顿了顿,喉头滚动一下,彷佛美味就含在口齿间。「隔了这麽多年,怎麽也还忘不了。」胖人讲起美食,格外有种幸福欢喜的表情。
「蔺晚塘教人忘不了的,岂止这一项,」理学院的女教授伊莲娜道:「当年他横刀夺爱的那一著,他和曹曼鸿轰动一时的情史。」说著,她很有风情的把蓬松的咖啡色头发一拨,咕咕笑了起来。
话题转向风流韵事,女士们的谈兴就益发热络了,素来娴慧的女主人苗太太,也忍不住插嘴笑道:「晚塘从来不认为他是横刀夺爱,他总说他和曼鸿是姻缘注定,两个人谁也逃不掉。」
蔺宛若开始不安地扭动身子,好像椅面变成了针毡,背上长了骨刺,巴不得博人同情,巴不得把话头引开,可是得有人先听她说话,注意她。她穿一身塔夫塔料子裁成的杏子红小礼服,香肩微露,长裙曳到纤丽的足踝,前半场一直像一颗香艳的红宝石,集众人的注目於一身。
「你真的长大了,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打小看她成长的叔伯阿姨们对她这麽喟叹,他们打量她、观察她,彷佛想从她身上抓出昔日的一丝回忆,或是青春的一点线索。
不是她爱招摇,不过她也知道,她的风头很快会被抢掉,没有人比得上蔺晚塘和曹曼鸿令人疯狂的魅力,他们多采多姿的事迹,说的人百说不厌,听的人也百听不腻,好像一则童话透出梦幻的麝香,把所有人薰得颠颠倒倒、如痴如醉。他们异口同声道,这两个人是惊异,是破天荒的传奇。
蔺晚塘和曹曼鸿。她的父母。
「苗太太这么说我相信,」这位于教授也是蔺晚塘的同学,他放下酒杯,非常肯定的把手一抬。「要不然怎么就在晚塘拿了普林斯顿的奖学金,临出国的前一晚,教他给碰上曼鸿?」
「那一晚曼鸿美得像摩纳哥王妃,她主持的那场校园晚会叫什麽来著--?」
蓝色琉璃光。蔺宛若知道无需她开口,马上有人接应,这一类的问答题,从来不愁没人答上来。至於她,听过这些情节一千、一万次,使她相信就算她意识昏迷,也照样可以倒背如流。
「蓝色琉璃光,对了,就是蓝色琉璃光!她的未婚夫,萨大使的儿子,也在现场,很俊的一个青年,非常引人注意。」
「蔺晚塘就这样活生生把人家的准新娘给抢了来!」又是伊莲娜,她老是计较蔺晚塘抢了什麽,夺了什麽,语气总有一丝酸酸的意味,像为了什麽在吃醋似的。
另一位答了,很是津津乐道,「曹曼鸿本来不肯理睬他的,人家那萨公子也不是等闲角色,论家世,萨家的权势自然高过晚塘出身的寻常市井商家,论人才,耶鲁的高材生,生得又是一表人才,论性情,据说对曼鸿是处处温柔,处处体贴,当成心头一块肉似的。」
「晚塘拿什麽和人家比?」有人诧问。
「拿一条不怕死的胆子!」
伊莲娜猛地爆出一句,众人哄笑,威教授却正色道:「这可是真的,晚塘这人就是胆识高,什麽都敢闯!咳,女人哪,」他望了望在座诸位女士,有些谨慎,依旧说得理直气壮,「都晓得老实丈夫的好处,偏偏都爱英雄和王子。」
说著,他像冒犯了似的向女士们点个头,唯女士们并不觉得受到冒犯,兀自露出秘密的微笑,内心深处都各自作了一个梦。
「总之,蔺晚塘苦苦追了曹曼鸿三个月,」故事迫不及待的发展下去。「曹曼鸿对他始终不假辞色,最後索性躲避他,不和他打照面。这时普林斯顿来了通知,再不去报到,就要撤了入学资格,这下晚塘可真谓进退两难,学校不能不去,偏偏美人如花隔云端,关节上又刻意避不相见,逼得他铤而走险,闯进彤园去找她。」
「这麽说那场有名的彤园大火果真和他有关连?」
「没有这回事,」苗文远教授岔话进来,他是蔺晚塘最好的朋友,袒护他的时候,平日温文的口吻不知不觉多了几分激昂。「那场大火纯粹是老旧电线走火的意外,晚塘只是碰巧遇上,当晚我开车送他到女生宿舍後墙,他翻墙进去的时候,身上只套了件夹克,两手空空。有人指那场大火是他烧起来的,真是岂有此理!他冒险救了曼鸿和十几个女生出来,自己都受了伤,心丽当时也在其中,她就是证明。」
苗太太点头附和,接下去道:「彤园失火的时候,把东厢的出路阻断,四间宿舍,十来个女生,包括我和曼鸿在内都被困住,好几个女孩号啕大哭,大的都认为逃不过这一劫了,晚塘却冲进火场,撬开地下室通泳池的水道闸门,领著众人爬了出来,他一条手臂还因此受了挫伤,住进医院。」
「那一晚到底晚塘翻墙溜进彤园要做什麽?」有人好奇地问。
苗教授莞尔笑道:「晚塘出国在即,曼鸿避不见他,他却有几句话非当她的面说不可,他告诉我,拿不拿得下曼鸿的心就靠这一著,他一定要说服她。」
「他可没想到曼鸿那麽铁石心肠,他躺在医院一整个星期,我们几个女生一天两班轮流照顾他,曼鸿却一次也没露面,」苗太太回忆道。「晚塘倒是神色自若,每天写诗,右手受了伤,拿左手写,没想到他左手也写得出好字!情诗托我们拿回去给曼鸿,曼鸿看都不看,顺手就扔进纸屑篓里,我们根本不敢告诉晚塘。」
听到这里,都起了惊愕哗然之声,好像都为晚塘著急和扼腕似的。宛若坐在凳上,一脚勾住另一脚的足踝,手上则托著一只水晶杯,幸灾乐祸,偷偷地冷笑。别急啦,就算罗密欧追茱丽叶,刚开始也有一二回吃瘪的纪录。
「後来那跳机事件又是怎麽一回事?」在座总有几个比较逊的,大家也不嘲笑他,娓娓地向他解释。
「眼看著女方拒意坚决,晚塘自觉无望,闷闷不乐提了行李上飞机,飞机都开始滑行了,坐在晚塘邻座和他同行的一个同学却告诉他,曼鸿悄悄来机场送行,他恍然大悟,曼鸿原来一直对他有意!他强通空姐开了机门,一跃而下,一个鹞子翻身落了地,冲到机场大厅截住曼鸿--」
「呀!」大家异口同声骇叹。
说的人愈发手舞足蹈起来,比画著当时精采的实况。「他揪住曼鸿告诉她 跟了萨公子,她过的会是豪华但平凡的一生,跟了他,她的人生绝不可能豪华,但也绝不可能平凡!一句话说得曼鸿泪流满面,一头栽进晚塘怀里,手里还抓著他写给她的情书!」
众人的惊笑喝采像鞭炮声此起彼落的响著。
「一对璧人终成眷属,晚塘和普林斯顿绝了缘,但是隔年他携了曼鸿飞到欧洲,旅行、研究、修学位,夫唱妇随,不知羡煞多少人!」
「更可观的是他的论文和研究报告一篇篇的出炉,每每有独到的见解,不出十年,在好几门学科上他已是名满国际,著实让我们这些人一个个自叹弗如。」
宛若抬头瞄了瞄在座这些个也都是素负众望的专家、学者和教授,她耸耸肩--有的人乐於褒奖别人,或许是因为他知道对方再也没办法跟他竞争了的缘故。
「後来几年,晚塘热中旅行探险,夫妻俩走遍世界各地,几个朋友想见他们一面,都不容易。」苗教授说。
「可不是,那几年,曼鸿从一个原本是冰肌玉肤、娇滴滴的小女人,奔波成了个油润金黄的大美女,每次回来都教我们几乎认不出她来!」苗太太笑道。
那还用说,宛若自己努著嘴想,她就从来没有认识过自己的妈,每回对她稍有熟悉感了,她就又走了。中村先生接著说,「他们夫妻合作的旅行纪实的著作,是同类作品中最出类拔萃的,他们在这一方面下足了功夫,他们去过许多人迹未至的地方,发掘出许多人所不知的世界。」以至於他们也成了宛若所不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