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气极,当胸把他狠狠一推,他没有防备,身子一翻就跌下床。
她听见他在床底下哼哼唧唧。「她老爸八成也教了她一招『小个子如何扳倒大个子』。」
他还有心情插科打诨!宛若把一只枕头掷到李弃脸上,祈祷它把他闷死。似乎有点效果了,他被那只肥胖的枕头堵住声息,躺在那儿,暂时没有反应。屋里头忽然可怕地安静下来,因而使她脑海里的尖叫声更是尖锐,更是响亮--
怎麽会发生这种事?怎麽会?怎麽会?
宛若抓过另一只枕头压住後脑,使自己陷入黑暗,於是又有了入夜的感觉,她重新作起昨夜那个梦,但是老天--那不是梦!
夜里的琴声,钢琴上的激情,红木大床上的旖旎,所有肌肤与肌肤的私语,男人与女人的缠绵,一切一切,都是真的!真的!
冷锋和热浪两个天气系统同时在她体内运作,让她的身体一半是热,一半是冷,让她想要脸红,又想哭泣,让她觉得快乐,又觉得痛苦。
宛若趴在那儿,不知道自己冷热交替有多久,她怎麽也没办法解释这样一个「新婚之夜」是怎样造成的!到这地步,她真正体认到李弃是个最最可怕的男人--他毁掉你,你还不愿意杀了他!
「就算你想杀了我,你也得先起床才行。」李弃把她後脑的枕头拿掉,他的头从床底下冒上来,一双眼睛靠在床边瞅著她。倒像他真的知道她心里在想什麽!
宛若牢牢把眼睛闭著,决定她永远不要起床,不要面对爆炸过後的现实,不要面对--
立凡!她想到还躺在医院可怜的立凡,还有文远伯伯、丽姨和立芝--老天,他们怕不要急疯了吧?
李弃在床边窸窸窣窣地制造声音,他把自己的衣服穿好了,拾起地上那件羞人答答的白绸衣,非常恩爱地挨到床边说:
「我来帮你。」
宛若把被子里在胸前,猛坐起来,伸手去争夺她的底衣。「不必你好心--还给我!」
两人都抓著白绸衣,都看见裙面上一缕芳魂似的隔夜血迹,宛若大大地一震,李弃却肃静了下来。阳光过了窗户,照著两个人面对面,反省似的,昨夜发生的事情,彷佛到这一刻才完全明白过来。
「宛若……」李弃紧著声叫,放手让她把底衣拿了去。
宛若连喉咙都变小了,声音很细的说:「你出去,我要穿衣服--穿了衣服我马上要走。」
这回,他晓得尊重她的意思。到了门口,他又停下来,回头对她言道:
「我实在不能说我觉得後悔--就算你真把我杀了。」
房门第二度关上了,宛若揪著她的绸子,怔忡了半天,都已经不知道该怎麽想。她勉为其难地挪动身子,这一动,感觉到她那身子有种异样的敏感娇娆,不再是从前单纯的躯体了,是历经过秘密,自己有了特殊的感触和清醒,自己的意志决定。
她坐在凌乱的被褥上,羞红著脸,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挫折。
她急著要走,再困难也要靠自己的力量把一套新娘装穿上了,从头到尾不敢和镜子打照面 她知道只要一照镜子,看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她就走不出这个房间。
这个房间……火辣辣的感觉从小腹冒上来,现在,她连眼睛也不敢随处瞄了,抓了头纱,往门外冲去。
李弃靠在走廊的墙上,宛若从他面前跑过去被追似的,然後又跑回来,蕾丝手套依旧戴在手上,一把拉住他的衣领。
他立刻表明态度,「我会负责到底的。」
「闭嘴。」宛若说。「你马上送我到医院。」
她放开他,即往前走,李弃把她胳膀拉住,用下巴回头指点。「不要走前面--我们从後头走。」
走廊远远那头,是道形迹可疑的暗楼梯,宛若观了一眼,把李弃的手甩开。不,她再也不要跟他走,再也不要让他带到任何他可以害她的地方。
「你别想再把我拐骗到别处去。」宛若严厉地瞪著他说,扭头往厅堂的大楼梯去了。
李弃双手一摊,认为自己已经尽了力,也就施施然跟著她走。
大楼梯的扶手是上好的檀木,栏杆雕花,有一道弯。宛若把头纱夹在腋下,两手提著花篮一般膨大的裙子,颤巍巍只顾下楼,到了弯处才赫然发现大厅挤了衣冠楚楚一群人,全都仰著头愕然盯著她看,好像她是站在楼梯上的驴头公主。
「我叫你走後门的嘛。」李弃在她背後低声道,活该她不识好人心。
「他们是谁?」宛若咬牙问。
「今天李家祭祖,这些全是各房各支的亲戚,谁是谁我从来没有弄清楚过。」
宛若还僵在那儿,底下的舅公六老太爷觉得胡涂了,吟吟哦哦问著左右,「今天是办喜事,不是祭祖哪?--哪一房娶媳妇呀?」
一个把脸涂抹得粉光脂艳的婶婆级妇人,尖尖撮著嘴道:「明明是祭祖日,没听说办什麽喜事。」
「那上头的新娘子是哪一房的?」六老太爷务必要弄清楚。
众人仔细打量了,都说新娘子很眼生没见过,但是後头那个高大的年轻人,有人眼尖认出来,挨过去交头接耳,「不就是大房底下的小王八蛋吗?兰沁从前的那一个嘛。」
「小王八蛋不是到美国去了?几时回来讨老婆?看来又不像。」
「这我倒有听说,」六老太爷眯住眼睛想著。「大房这个後生放了洋,後来还做了太空人不是?」
这下众人一致确定六老太爷已经老胡涂,忙把他搀扶到一边去歇著。
「喂,」宛若压低声音对她身後的太空人道:「你的太空船开来了没有?我买一张票。」眼前她只求能够立地升空,离开现场,贼船她也上了。
李弃在咳嗽,但听来更像笑声,他凑到她的发鬓边说:「太空船没有,不过摩西准备分开红海了,你想走就跟上来吧。」
他挤过她身边,卒先下楼。他把一手大拇指勾在牛仔裤口袋里,另一手则潇洒地朝大厅挥动,连声笑喊:「华弟、明弟、蓉妹、老小……」
他祖父属大排行的老大,他是大房所出,年纪虽轻,却是辈分极高,亲戚群中有大半算来都是他的晚辈。这些上了年纪,在社会上又有点头脸的,给他这麽弟呀妹呀小呀的一喊,都觉得索然无味,见他下楼一副要来六亲相认的样子,更是走避纷纷。他一个七十八岁的表弟行动略微迟缓了一些,被他搂住肩膀亲亲热热叫了声「小表」,当著自己的儿孙面前,脸都绿了。
李弃果然像摩西分开红海一样,使得大厅人群自动裂开,让出路来,宛若的视线固定在李弃的背部,匆促跟著他走出李宅的门厅。
李兰沁独自站在一架玉石凤凰屏风後方,静悄悄望著白己的儿子,内心蓦然起了一阵牵痛,回忆刺著那儿。二十八年前,同样有个高大轩昂的年轻人不回头的走出那扇大门,她站在二楼花台看著他走,一双手把蓝釉栏杆抓得都要断了,眼泪流了一脸。
是的,那时候的她还会流泪--她也认为她懂得爱。
爱上郭牧涛那年她才十九岁,刚从第一女中毕业,新烫了头发,穿起娇红的丝绒旗袍,美得就像印在衣上的一朵花。围绕在她身边的阔少贵公子多得数不清,然而见到郭牧涛第一眼起,她眼里再也看不进别人。
郭牧涛虽然出身书香世家,但传到他这一代,家境已经十分寒微,当时他亦只是她四叔那主委官邸里一名小小的侍卫官。刚开始半年,兰沁想尽办法折腾他,端架子、使小姐脾气,没有给过他一点好脸色,他始终无动於衷。
一个下著滂沱大雨的晚上,她四叔派牧涛开车送她回李宅。兰沁在半路上故意将一把象牙扇子扔出车外,蛮横地命令他冒雨去帮她拾回来。
牧涛一言不发下了车,顶著大雨拾回她的扇子,然後开了车门,一把将兰沁拉下车,在雨雾迷蒙的街上狠狠地吻她。雨水把两个人打得一身湿透,兰沁在牧涛怀里冷得直打颤,然而她终於明白--牧涛老早就爱上她了。
兰沁疯狂与牧涛相恋,却嫌弃他的一切--他败落了的家世,郭家那些寒伧的亲戚,甚至是他那个从小订了亲、小家子气的未婚妻。所幸这些不是不能够整顿的,兰沁对牧涛做了许多的安排,一步步要扶他上去,哪里知道牧涛不是一个能被安排的男人;赵主席为人贪诈,他那里的职位再高,他也不去;洪参谋一帮人,志不同道不合,他无法与之共事;重要场合里他走避了,许多要人,他根本懒得去打交道。兰沁白费了许多苦心,开始怪他是个没有城府、不懂得经营前途的人,牧涛却坚持他不愿折腰,是有他的原则和作风。
他的确有原则、有作风--他也偏巧有良心,他对於他的未婚妻始终过意不去,念念不忘那女孩曾经在他最拮据的时候,默默拿出私蓄帮他垫补家计,在他分身乏术的期间,留在老家为他照料病重的老母,她对他从来没有怨言过,始终痴心地等待著……兰沁讨厌再见到牧涛那种歉疚的神情,更讨厌他的委绝不下,她差人把那女孩找来,让那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在李宅气派的大厅瑟缩坐了一个下午,然後在赴宴之前盛妆下楼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