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弃反过来打量她。这些年了,依旧是他当年挨在门脚上看她走时的风华绝代,可见她替自己做的决定没有错。她出身富贵,也只有富贵才是归宿。世家小姐特别有一种脆弱的娇贵,是禁不起错的,一错像百年身,不是人人都有像她这样翻身的机会。
「你有什麽需要?」李兰沁站在白色大理石壁炉的前面,壁炉上方的白色义大利钟计著拍子的走著,好像随时会喊一声「时间到」,然後把人淘汰出局。
「需要?」李弃笑道,绕著一尊水晶雕成的圣母像走。「我没什麽需要?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趁部长不在家的时间。」老天,他对她从来不说实话,但这一句却是真心的。
她却彷佛要尖叫起来。「不要再来!我告诉过你上里人多嘴杂,你想给我惹麻烦吗?」
他背对她,赏析著那尊剔透晶莹、没心没肠的圣母像,不在意地挑挑肩。「那麽以後我们在电脑网路上联络好了。」
她让他去说笑话,交握著一双丰白的手,向前走几步。「下星期李家祭祖,你顶好避一避,到别地方去。」
李弃回过身,看她。「这是怕我丢人现眼,还是担心你自己出丑,或是部长受窘?如果部长担心受窘,当初何必娶了你?如果你担心出丑,当初何必--」
李兰沁陡然变色,不待他说完,上前便给了他一巴掌。「不许你侮辱我--你只不过是个私生子!」
他从容的、冷冷的笑,颊上的红印子一条一条浮上来。
常常,他不得不佩服她的胆量,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宇眼,她总能如此无畏地说出来。她不怕伤害自己,当然也就更不怕伤害别人。
「你知道吗?我几乎能够了解我父亲当年为什麽抛弃你一走了之 你是个屠夫,你用你的自私和冷漠杀人。」李弃对他母亲这麽说,转身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
☆ ☆ ☆
赫威路,和三代的昌隆一样长,和他的一辈子一样幽暗。
夜幕已经垂下来了,对李弃来说没什麽差别,他还是走得漫不经心,走得慢,一点也不怕浪费生命。他在乎什麽?自从八岁那年,他母亲选择了自己的幸福,走出他的生命,他就明白,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方式。
而他选择无所谓。
无所谓人生,无所谓走路,自然,一辆车来到他身边时,也无所谓上车。
驾车的是妹妹,她仍穿著茶会的衣服,一件樱桃红的洋装,充满许多花边和皱褶,让她蓬松得像个樱桃小蛋糕。
「表哥,怎麽走得这麽匆忙?」她嗔道。「表姨也真是的,老长的一条山路,也该派辆车子送你下山。」她在宅邸时那份忧虑的神色不见了,此刻净洋溢著一股娇憨,是个生活被照顾得很好的小女人。
妹妹的母亲离婚不久就亡故了,妹妹投靠到李家,和李弃一起都住在大宅子。李兰沁婚後,也许为求个伴,回来把她接走,自此她便一直随表姨过著官家生活,显然是也过得不错。
「你这不是来救火了吗?」李弃舒适地坐在皮椅上笑道。
「是刚好我也要下山,」妹妹操著方向盘说道,然後问:「你这趟是回来度假?」
「不算是。」李弃回答。他只是回来,其他什麽也不是。
「表姨说你在美国念哲学和音乐。」
「现在全都不念了。」
妹妹看他一眼。「很难念吗?」妹妹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孩子,所以谈起实际人生,显得生疏、隔阂、愚蠢,但不失善良。
「就看你从哪一个角度来说。」然而妹妹是没有角度、没有观点的,她只是活著,幸福的活著,於是李弃改口道:「别谈我了,说就你的事吧,这两年都在忙什麽?」
她偏头想了想,很认真的回答:「我学法文和插花,加入『给流浪狗一个家』的活动,不过也常常做表姨的跟班喽,陪表姨忙东忙西--她一直把重点放在帮助孤儿的工作上,募款啦、盖孤儿院啦、成立基金会,做得有声有色,公益社团还颁奖给她哩。」
「照顾孤儿是吗?」李弃觉得胸膛在抖动,简直要失声狂笑。「我母亲这人做事,可真会绕远路,而且总是遗漏了什麽。」
妹妹听不出李弃的讽刺,尽管天真诚恳地说:「如果你觉得我们做的有什麽不足,请多多批评指教,我们会研究改进的。」
李弃只是微笑,让妹妹面有得色的讲述她们娘儿俩的公益活动,也不答腔。一路下山,进了大学城,妹妹才想到似的问他:
「你还是住大宅子吧?」
「是的。」李弃外公死後,几房亲戚分散各地,老房子只留下一个老佣人,李弃住那儿也乐得清静。
这时车过一栋灰白色调的西班牙房子,李弃望著它。是苗家,屋里是暗的。他起了个顽皮而冷酷的念头,如果此刻屋里有人,他或许会跳下车,敲开苗家大门对他们说:
「我来带走我的女人。」不由分说的,像个狂人。
也只有狂人,才抢得走蔺宛若。
因为她不是那种会束手就擒的女人。
而他不是那种会轻易罢手的男人。
--他认识蔺宛若有十二年了,虽然她一直不知道他。蔺氏夫妇意外死後,李弃回来过,远远见到苗家长辈把她接走,十二岁的小女孩,异常清秀的小脸带著一股镇定和坚强。他自己十六岁,就算蔺氏夫妇嘱托过他,他也不能做什麽。况且他何必?他有自己的麻烦。
他把双手插在口袋,踢著地上的石头,人就走了。
第二次去看蔺宛若,她上了中学,亭亭玉立,眉目已显出了她母亲的那分美色。她和苗家的两个孩子在打网球,看得出来,她过得很好。他飞到美国上大学,没有和她打交道的意思。甚至把她忘了。
没有,他没有把她忘了,更糟的是,他还常常梦到她--梦到她母亲最後对他的嘱咐。
「告诉我女儿,爸爸妈妈爱她。」
这些事永远让他感到不耐烦,一对死前尚念念不忘孩子的父母,一个显然够坚强,根本不需要他费心思的孤女,却像捆在他肩上的重量,他扛著走,在国外漂泊。终於他受不了,这次回来,他上了苗家,在她的订婚酒会上见到她。
她穿一身瑰丽的礼服,秀发盘梳起来,露出皓洁的一张脸。
李弃没有想到她会长成那麽美。
她母亲的美是一种锋芒毕露的美,清楚分明,一眼即让人喝采--而蔺宛若却美得淡雅,美得出尘,像朵淡淡几笔的白描栀子花,非凡的清丽。
然而那副极其秀致的眉眼,却总是蕴著一抹自矜的神色,整个晚上,李弃看她始终用一种控制住的表情笑意面对著大家,他不由得感到稀奇、感到纳闷。最後竟至生气而厌烦。
--她是怎么一回事?她没办法开开心心的和人说话谈笑吗?她非得那麽矜持、那麽保留,好像把真正的情绪都隐藏起来了,让人看到的并不是真实的她似的。
等到李弃目睹蔺宛若和苗立凡在一起的样子,更是觉得荒唐怪异。这两个人全然不是那回事,他们显得固然是熟稔融洽,却见不到一丝男女闲的柔情蜜意--他和他那个老奶奶邻居都要来得比这对未婚夫妻亲热!
然而李弃竭力告诉自己--这不关他的事。蔺宛若的感情和婚姻,他管不著,也不想理。综合这几年来打听到的消息,那又怎样?苗家是个规规矩矩的人家,苗立凡是个安分守己的人,蔺宛若已跟著他们过了这些年,她的下半辈子再如此这般过下去,也未尝不可,他只消去向她道声恭喜,把她父母的事略事交代一番,就可以甩开这一切,一走了之。
於是他随她到了那道小廊,看见她靠在墙上,定著一双大眼睛,怔怔望著对墙,她脸上有种嗒然若失的表情,像她面对的那片墙,空洞,茫然,一片虚白。
李弃那种天生的敏锐聪明立刻发挥出来,他明白--蔺宛若做了错误的选择。
但是不关我的事,随她去,他对自己这麽说,完全没有一点良心不安。
李弃走向前,打算好了,只消说句「恭喜」,然後就拜拜,无事一身轻。
他看到她在灯下的脸,他伸出了手,他触及她的粉颊,他唤了她的名字--
完全始料未及的,他吻了她。
☆ ☆ ☆
李弃在车椅上挪了挪,想到她那张柔软饱满的樱唇,一口就可以含住,源源不绝的吮它的蜜香,她的皓颈有醉死人的芬芳……他的小腹一阵收缩,差点要呻吟出来。
「……你说好不好,表哥?」
李弃听见妹妹在问。不好,怎麽会好?把一句恭喜改成「你是我的人」,这个弯也未免转得太大,这就是李弃有时候搞不过自己的地方。但是妹妹显然不是在问这个,而他幸亏不是波士尼亚的士兵,战场上像这样分心,有十条命也别想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