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九九 > 漫长迂回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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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千岁你真幸运。”

  千岁轻轻把作文摘下。

  孔老师问:“你害怕闲言闲语?”

  “不,他们不会明白,”他停一停,“你也不会明白。”

  孔老师忽然改用英语说:“我是本市妇婴院一个孤儿,五岁被一对美国欧裔夫妇收养,再新泽西州长大并接受教育,自幼到大,我遭遇歧视洗礼。”

  千岁抬起头来,他意外到极点。

  “大学毕业,养母重病,养父与她离异另娶,由我照顾养母到她离世,然后,我到本市教书,一耽下来便是三年。”

  千岁都听懂了。

  孔老师微微笑,丝毫没有苦涩的意思。

  呵,原来她有那样的身世。

  “对于苦难,我也略知一二。”

  千岁哪里还敢小觑孔夫子。

  他又学了一课,不要以为天下就他一人最吃苦最无奈最不幸。

  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王千岁,试用英语作答。 ”

  “我不敢,怕讲得不好,叫老师笑话。”

  “我不会取笑学生。 ”

  “我自觉羞愧。”

  孔老师又说:“你一定奇怪,我为欧裔收养,怎会姓孔,我自何处找到姓氏,我是否见过亲人?让我告诉你,我养父姓尼楚,Nature,他叫我孔妮,于是,我为自己取一个中文名,叫孔自然。”

  千岁耸然动容,老师有可叹的身世。

  “我在中华文化中心学习中文,没有学好,不过也足以应付生活,我俩有很多相同之处。”

  千岁不知何处来勇气,期期艾艾,用英语回答:“怎能同老师比。”

  “是,你更好学勤力。”

  别的学生到了,孔老师叫千岁做新的功课:什么叫欧洲文艺复兴。

  千岁想说,写这些功课实在太费时间,他都无暇游泳打球,可是他不敢说什么,唯唯诺诺下课。

  忽然发觉,他大著胆子,竟与老师讲了那么多话。

  平时,王千岁一个月也说不到那么多。

  “你一个人在本市,可是住亲戚家?”

  老师答:“收入不高,我在山上租一间房间,平时用公路车或步行,房东老太太对我很好,我帮她打理帐单信件,她替我准备膳食。”

  “可有想家?”

  “我想我先得找出什么地方是我的家,但是,有点挂念老同学。”

  他们开始做功课,他读课文给老师听,老师更正他读音,渐渐上口。

  假使老师可以整天陪他,一定学的更快。

  真好笑,妄想老师终天陪在身边。

  千岁灵机一触,把孔老师读书声录下,随时聆听。

  她读新闻:“油价疯狂上涨,并无抑止现象,高企在每桶四十元美金,势必引起通胀,车主及生意人纷纷叫苦。”

  千岁妈问:“这是谁?声音多么动听。”

  千岁笑而不答。

  “是女朋友?”

  “我倒想。”

  “她用英语说些什么?”

  “妈妈,为什么几个叔伯都没学好英文?”

  “自小出来做工,哪有时间好好读书,你三叔会说几句。用英语说些什么?”

  而王千岁同学本人,因视力障碍,看英文课本深觉吃力。

  他听见妈妈说:“对面有顽童玩镜子反光。”

  千岁把竹帘放下。

  这时,他忽然明白,他心中仰慕的是什么人。

  当然不是娇纵的二小姐,也不是文静但无甚主张的大小姐,亦并非特别善待他的女医生,路上邂逅的莺燕更不在范围之内,王千岁真正喜欢的人是孔老师。

  他想她在身边,不是因为想学英语会话,纯为看到她有一种平时罕有的喜悦。

  他的手搭著帘子发呆。

  妈妈说:“那日去看蟠桃,一大堆亲戚,有几个女孩子想认识你。”

  不知不觉,王千岁已找到他喜欢的人。

  他低下头,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千岁,为什么发呆。”

  他回房间去写功课。

  金源对家课的看法:“天天一大堆,有些同学自下午四时做到深夜,差些白了少年头,那么勤工,我打工随时赚一万八千,足够零用,何用受刑。”

  一不喜欢,便是受罪,不爱应酬的人一见盛大场面便叫苦连天,不爱读书看到家课就无比厌恶,金源从来不做功课,他带一只球回学校踢。

  到了初中三金源自动停学,在修车行得心应手,不知做得多么愉快,他磨砂的车平滑一如原厂手工,客人赞不绝口。

  之后他把书本扔在一旁,不过今日的他口气完全两样。

  他同千岁说:“今日去取了孩子们出生证明文件。”

  千岁笑,“他们叫什么,顺风顺水?来福来旺?”

  “照你意思。自由自在。”

  千岁一怔。

  金源结巴地说:“我在想,孩子们呢,总得读好书吧。”

  千岁低下头,强忍著笑,差些流泪,啊,孩子们尚未满月,王金源已为天下父母心现身说法。

  他讪讪说下去:“读大学,做官,或者当公司总裁,不用像你我做的手指发黑。”

  千岁沉默,他觉得恻然。

  金源终于像他那样,看清楚了自身。

  他抓著头,“读书人斯文。”

  千岁轻轻问:“打算怎样教导?”

  “蟠桃说:搬到名校区域居住,一早请补习老师,教他们英文数学等科目,只准看教育电视,不许看胡闹综合节目,家里禁绝粗话烟酒。”

  千岁点点头,“修车行由谁继承?”

  “将来再说。”

  “你去名校接放学,是否换上西装领带,抑或,扮作司机?”

  金源一愣,忽然听出这是极大揶揄,他生气,悻悻说:“狗眼看人低。”

  “金源,做回你自己。”

  “蟠桃与我不想孩子做粗胚。”

  千岁只得拍拍他肩膀,“努力加油。”

  金源尤自生气,“你看死我儿子不会读书。”

  他走了。

  千岁妈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做了父亲,忽然感动,想把世上最好的给孩子。”

  “对,应该如此。”

  千岁不出声。

  千岁只想做一个比较好的王千岁,不是别人,他不想为任何人脱胎换骨。

  那天晚上,他正在站头等客,忽然听到收音机报告:“因为旅游车司机忘记携带省际旅游证,引致车子在旅途中被民警扣下,十七名游客在枫泾出口被警察拦住,动弹不得,司机没向乘客作任何解释,随警察去了派出所,将游客晾在一边,全车乘客十分惊惶不知如何是好,希望有好心司机空车前往枫泾接载旅客前往目的地乌溪,速与电台联络。

  千岁一听,只觉好笑。

  他打电话到电台,“我愿意载,正驶往枫泾。”

  “你贵姓名,几时可到?”

  “我叫王千岁,车牌一三三八二,约二十分钟抵达枫泾。”

  “谢谢你。”

  千岁赶到现场,狼狈不堪的乘客见车涌近,忽然有人鼓掌。

  千岁把他们连人带行李载往乌溪。

  乘客只给消费,没有车资,千岁也不予计较。

  第二天他往修车行加油。

  忽然好奇问:“金源,油从何来?”

  “讲多错多,不说不错,明知故问。”

  “不是违法柴油吧。”

  金源瞪他一眼,“你才非法。”

  “孩子们好吗?”

  “明天到你家吃饭,你不知道?”

  “怪不得老妈要杀鸡宰鸭。”

  “你妈叫你成家,千岁,我们既不能扬名立万,结婚生子也是一项成绩。

  说到他的孪生儿,金源脸上发出亮光,求仁得仁,他最幸福,千岁认真替他高兴。

  上课时他问老师:“送什么给婴儿最好?我一对孖生侄子满月。”

  千岁的英语因为勤练,发音颇准,可是语气生硬,不太似对白,有点儿像背书,常常在不应该断开之处停顿,正是初学者的口吻。

  老师却只有鼓励神色,“下了课我陪你去选一件颜色鲜艳的玩具。”

  千岁的心咚一跳,这不是主动约会吗,呵,有否机缘呢。

  下课他们一起离去,在婴儿用品店挑了若干玩具及衣物。

  千岁大开眼界,原来今日幼儿自有他们全套日用品,可爱的小小件,不比千岁小时,什么都是大人用剩,或是大人名下拨一些出来给小孩,千岁有点感触。

  付账的时候,售货员说:“先生太太,下周有新货运到,有一种婴儿床,安全舒适,请来参观。”

  千岁福至心灵,转过头对孔自然说:“明日中午,可否赏脸到我家吃饭?”

  不料孔自然十分大方应允,“呵,那我也得选一件礼物,这只小熊音乐盒很适合。”

  千岁鼻酸手颤,要过片刻才镇定下来。

  下午他在家,情绪高昂,不能自已,满屋乱走。

  母亲在厨房忙个不停,有鱼有肉,加鸡汤蔬菜,幸亏老房子厨房宽敞,足够活动。

  千岁帮母亲裹云吞,“为什么吃这个?”

  “因为像元宝。”

  “华人为什么崇拜金钱?食物尤其如此……金橘、麻球、饺子、油条……都象征金钱、金条,最好钱财滚滚而来。”

  “因为穷人多。”

  千岁没话说。

  片刻三叔来访,带来水果,三叔对寡嫂一直这样关心。

  千岁妈突然问:“三叔,你还记得罗湖桥吗?”

  三叔答:“嘿,当年但凡自内地由陆地过来,均需经过罗湖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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