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强迫以小跑步的步伐在偌大的停车场穿梭,呼啸耳际的北风、冰冷提醒她口袋内未来得及戴上的毛帽,幸好,这强迫式的疾步运动增加了体内的热能;她喘急呼吸,短促的热息幻化成片片白茫,宛如她置身团团迷雾中。
是呀,前路茫茫,她已经失去方向……
顿然,牵引的力量煞住,她敛神上望,四目相对,迷蒙的眸对上泛着深不可测黑潮的瞳,目光胶着难分……
“哈啾!”不适时的,韩惟淑打了一个喷嚏。
她连忙伸手摀住口鼻,难为情地低首,想伸手掏出手帕,这才发觉她的另一只手还握在他手里,脸红地抽回手,慌乱伸入口袋中寻找──
“拿去。”一方蓝白格纹的男士手帕递到眼前。
她犹豫接过,细声道了谢,粉红的鼻尖皱了皱,再打了一个秀气的喷嚏。
“唔,对不起。”手帕下只听到含糊的咕哝声。
阮沧日眼神波动,反身开了车门:“你先进去。”
他替她关好车门,绕过车前,弯身坐入驾驶座,发动引擎后,立即将暖气调到极限。
温暖的热气源源输送,韩惟淑抬手,骤然发觉手中还拿着他的手帕。本想还给人家,一想又觉得不妥,为难片刻,她将手帕塞进外套口袋。她在出风口前,互相摩擦了下僵冷的手指,欠身脱下累赘的外衣。
他一言不发等待着,直到她安置好,才驱动车,驶离机场。
刻意不让自己已经混乱不已的思绪愈形混乱,她强迫自己望着窗外快速后退的景象,保持脑中空白;下了高速公路,她考虑地咬着下唇,终于决定,开口道:
“这里,我可以自己搭车回家了,请你随便找个地方让我下车。”
“今天温度很低。”
她偏着头,等待下文,半晌才意会他无意再说下去。
天气冷没关系呀──她轻轻揪眉,吶吶说:
“我有帽子、围巾、手套,还有……”在口袋深处她摸到一个塑料薄袋,啊,她自己都忘了,还有这东西,她献宝掏出:“还有一个暖暖包。”
他微侧着脸,浓眉高低扭曲几下,忽然哈哈笑了:
“我不知道你这么怕冷!”挑高的眉望了望那塑料包。“那东西有什么作用?”
她无助傻眼。没有办法,这是他第一次对她笑,当然她不期待、也不认为这样的笑有何意义,她训诫自己;但第一次耶,心头仍激起阵阵涟漪。
阮沧日看了眼前头路况,侧眼观察不作声的她。“怎么?”
“没。”她欲盖弥彰地大声说:“那个……不,这个,这个是暖暖包。”
刚才自己好象已经说过了?
她快速接续道,认真读着包装上的说明的模样令人发噱:“这是从日本来的东西,只要撕开外面的包封,让它接触空气,就会自动发热;上面说可以持续四十六度高温二十四小时。”一口气喋喋不休地报告完毕,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他又朝她睨了眼,情绪颇佳地哼起音乐;戛然停住的她,脑中一片白,迷惑……韩惟淑眨眨眼,雾愈来愈浓了,她有些害怕、有些恐惧──
我们之间没有结束,一切正要开始!
不期然,这两句话又跃上心头,她已分不清现实与梦幻,碰碰的心跳声震耳,她想她无法负荷过多的未知──
“我要下车,我自己回家!”
“我送你回去。”他无视要求。
“我们不顺路,你一定有很多事要办,我──”
“没有。”他简单打断她,自顾自说:“我收到了同学会邀请函。”他投来注视,韩惟淑只好颔首响应。他接着说:“这次我只能停留四天,参加完后天的同学会就回瑞士。”
现在她终于了解他坚持送她回家,只为确定她不会出现。“我知道了,我不会去的。”胸口有着受伤的痛楚。
平顺前进的汽车猛然一扭,他的手绷紧扣住方向盘,眉头一拧,咬牙问:“什么意思?”
她迟钝未发觉潜伏沸腾的怒流,不知死活地闷头说:“我会打电话给主办人取消我的订位。”一周前她回函确定参加。
“因为我去,你就不去?”他脸色阴恻,因压低的嗓音。
韩惟淑眉头勾出问号,这话怎么听起来意思古怪?该说因为他去,她就不能去才对呀。
阮沧日以为她沉默代表承认,黑脸一绷。耐心,耐心,他提醒自己必须保持耐性,他的时间有限,一定得设法争取跟她见面的机会!
不敢奢望她主动配合,可是排拒的态度却也不是他期待的,他怒目前视,思考着下一步……
※ ※ ※
车子还未停妥,韩惟淑已伸手欲推开车门,阮沧日的话阻止了她。她迟疑回头,极端困惑的眼神:
“请你再说一次──”她一定是听错了。
“后天的同学会你非去不可,否则我就取消对康家的资助。”
“我没听错吧?!”她自我呢喃,有种世界倒反的错觉。不是不能去,而是非去不可?!
“我说到做到!康易磬的未来就掌握在你手中。”阮沧日斩钉截铁,无商量余地。
“这是威胁──”怎么会这样?
“不是威胁,这是追求的手段。”他怎么也不肯承认自己绝望到必须使用这般卑鄙的伎俩;不容讳言,康易磬在机场对他说的话造成影响。
“这不是可以拿来当玩笑的事……”她脸色忽地转白。
仓皇下车,还不及奔跑,就被追上的阮沧日扣住手腕──
“这不是玩笑。”
“不要胡说!”想要相信的渴望如狂涛抑止不住,泪水泫然滚下。
“不管你相信与否,我是当真的。”
“我是个死心眼的人,一旦认了真,就回不了头了……”她像被烫灼似的挣脱他的手,泪眼看他,哀求地说:“这样对我不公平,我很笨的,我学不会说收就收,我不会玩这种游戏的……不要这样欺负我……”
“别哭……”伤害她是他最不想做的事,胸口全是对她的怜惜与歉意。“这不是一场游戏,我喜欢你──”
她拼命摇头:“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讨厌我的,从最初……你一直讨厌着我!”事实伤人,她欺瞒自己十几年,才懂放弃。
“我不讨厌你,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七岁的我的抉择是压抑回避,五岁的你却是勇敢地追随真心,我后悔辜负你的勇气,这次我绝不会退缩!”
“不要再说了,我不会相信的……”她哽咽不成声。
“这是事实。”
“不可能的……”
“我一旦决定就不会更改,我浪费了十六年的时间来抵抗不可抗拒的宿命,够顽固不冥,同样我也能用十六年的时间来让你相信。”
“我无法……无法相信!”相信的渴望跟疑惧撕扯她的心。
“我等──”阮沧日宣誓地凝视她。
韩惟淑啜泣出声,但无法言语;她颤抖地抿唇,悲戚地摇着头……
薄灰的天空飘撒细细的冬雨,小小水珠沾染在她发上、眉上、睫上,像个被抽光力气的疲惫娃娃,她有气无力:“没有用的……我已经失去……相信的勇气。”
她抹净脸颊上的泪水,尽可能坚强地移动身子,她不能回头!尽管内心吶喊着,她也不能回头,因为她知道,她真正不能相信的是自己!
现在的她,她找不到一点证据来说服自己,能远久保留他──
※ ※ ※
“啧,为什么你们每独处一回,大姊就哭一回?”韩惟真不解扬眉,朝着飘雨的天空瞧。
他怅然不已,若有所思地凝望远方,没搭理。
韩惟真不受影响:“姊好惨的,不仅要对抗你,还要对抗自己。”
她的话勾起他的注意,模糊得像得到某种启示。
“爱情真值得人为它痛苦、折磨吗?”不管答案是何者,她都不打算亲涉寒潭,她下定决心。
“痛苦也愿意。”他沉吟。
“我会跟大姊谈谈的。”韩惟真有些被感动,虽然不情愿,也只能叹气屈服。
“谢谢。顺便转告她,后天我来接她去参加同学会。”
韩惟真点头表示知道,转身回家去;她进了屋里,直接往楼上去──
“大姊?”
她未作预告的出现,令韩惟淑来不及掩饰梨花带泪的脸庞。
“唉,我最怕人哭了。”她抽张面纸为姊姊拭泪。“这是何苦呢?弄得两个人都不好受。”
“你都听到了?”韩惟淑抽噎问。
“姊,是个大骗子。”
“你不懂──”
“也许我不懂,但骗子之所以是骗子,就是因为再多的谎言仍然掩盖不了真实,它知道真实──”韩惟真手指点在韩惟淑胸前。
“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让我来仔细倾听──”韩惟真调皮地倾斜三十度做出倾听状。
唉,韩惟淑叹了气,迷茫的眼凝视天花板,此时电话铃声“铃……”响了;韩惟真还想说些什么,考虑一下,先接电话去。
“大姊,找你的。”她一手摀住话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