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女大十八变,转眼间,小女娃也长成漂亮的女人了。
心湖激起几朵涟漪,明日香频频眨眼敛去泛起的激昂雾泪。
「颛叔您好。」颔首示意後,她唤道。
颛叔对她的亲切态度仍如当年,不因时光变迁而走味。她发现这些年下来,颛叔也老了好多,慈蔼的笑脸上皱纹横生,尽是岁月走过的沧桑痕迹。
方才向门房报上名字时,她踌躇了下,决定舍弃真实姓名,改用恒藤家记得起她这个人的称呼——
小绿,是她小时候随著爷爷奶奶住在这里时,大家唤她的昵称。
因为这栋占地万坪的老宅院的女主人名字中也有个香字。
若管她阿香阿香的唤著,怕会冒犯了尊贵的女主人,所以大家在商量过後,决定给她另取个好记、又符合她嗜爱绿意盎然的别号。
这个别号,在她离开恒藤家的那天正式停用。
激动过後,颛叔擦眼抽鼻,将破坏他专业管家形象的证物全都毁尸灭迹。
「姬野叔叔和一花婶婶都在车上吗?」他歪著脖子向她身後探去。
以为心理准备已经做得足够了,没想到在听到别人提起时,她的眼眶又不争气地刺痛起来,掩饰不了情绪地哽咽道:「我爷爷和奶奶他们一个多月前相继去世了。」
本来伸出要安慰她的厚实大掌僵硬在半空中。「怎么会这样?」他还以为会有再见到他们俩的一天,谁知竟是……令人下胜欷吁。
「人生无常,还好老人家走得很安详,他们唯一不放心的是老夫人,要小绿办妥一切後,务必代他们过来探望。」明日香替他将话接下。
伤痛已发生,日子仍得过下去,她不能将它留在心头太久。怕太久,会忘了她还有个甜蜜的责任要背负。
「怎么了?」听她的口气,好似要远走的样子。颛叔忧心地问。
粉唇微启,勾勒出一道浅浅淡笑。「除了探望外,爷爷和奶奶要小绿代为归还老夫人之前借姬野家的东西。」
颛叔启口欲言,忽见她身後的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十三,四岁大的男孩。
老眼眯紧,「小绿,他是?」
她凤眸一凝,动作僵硬地转过身。
若刻意将大雅支开,只会招惹颛叔的注意。
「我的弟弟。」该在车上等她的人私自下车了!
大雅不知道姊姊的情绪已愀然微变,一手搔头、一手伸进宽大的运动衣,抚著咕噜作响的肚皮。「姊姊,还没好吗?」肚子饿到忘了刚才姊姊一再叮咛他别下车。
颛叔敏锐感觉到一丝异样,心生纳闷时,男孩已经走到她的身旁。
近看并肩而站的姊弟俩,十足十的相像,颛叔的头正要赞许点落之际,忽觉不对劲。
不对!
若他没记错,姬野叔婶的唯一独子在年纪很轻时就因意外死了,只留下小绿一个女儿,怎么这会却突然冒出一个……
她不著痕迹地将大雅头上的棒球帽拉下,图著能遮多少是多少。
「大雅,叫颛叔。」
就快凝聚成形的臆测被她的嗓音打乱,颛叔只来得及听到乖巧大男孩听话地跟著她喊,「颛叔叔。」
管家恒藤颛茫然。
第二章
苍茫的视线从膝上泛黄的纸张移开,瞟向庭园内。
曲折穿过上马鬃和树木的水流旁,设有石桥、摆置海角型石制灯笼,恒藤香织的视线就停在那只石制灯笼上,睹物思念起故人。
那只濑户石制灯笼,造型别具巧思,是她特地要姬野找来点缀的添景物。
「姬野走了?」开口後,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瘖瘂哽咽。
「是的。」明日香恭谨答道。
记忆中,这里是老太爷在世时最爱待的地方,经常会叫爷爷到这里陪他。
老太爷盘坐室内,或是沉思、或是和爷爷一在室内、一在庭园聊些漫无边际的话,室名仍是「玄金室」,只是物换星栘,眷恋在此的主人变了,室外穿梭花间的偃凄身影也消逝了。
「一花她也……」陪著她嫁入恒藤家,总是在一旁帮著她、和她分享忧伤喜乐的好姊妹,也走了吗?
石桥旁的仓吕波枫,是她们俩一起栽种的。
有一花的心意,也有她的期许。
「是的,奶奶她走得很安详。」
恒藤香织哀恸泣道:「从你们离开……这么多年来,不曾回来住过,她当然是走得……安详……」再来是否就该换她了?
望著老人家泪水滑过脸庞,明日香启唇欲语,但老夫人鸡皮般的容颜颤抖转剧,让她将辩驳咽下,承揽所有过错。
「一切都是小绿的错,请老夫人别怪罪……」
恒藤香织拭乾眼泪,「小绿没错,大家都没错,所有错都是我造成的。」
接连的打击,再坚强的人也会被击溃,恒藤香织自暴自弃的一肩揽错,让她不舍的蹙紧娇眉,张口欲言,却发现只是客人身分的她不知该说什么。
「老夫人……」
在来见她之前,一方面因她午休末起;另一方面,是大雅耐不住饿而嚷嚷,颛叔於是先带他们去用餐。
在他们用餐时,颛叔娓娓道出这些年,发生在本家的零碎琐事。
离开这里的十五载,围墙内的许多事已经事过境迁了。
最令她难以接受的,是有情义却不善表达的老夫人成了被众人误解,被孤独包围的傲强老人。对於老夫人与大少之间的冲突,全部人一致倒戈向大少,没人怜惜老夫人的柔软内心。
听得大雅眼眶红通通,心疼起未曾谋面的老夫人,傻气的想为姬野家的大恩人报仇。
素帕擦去眼角泪液,恒藤香织眼神坚定地望著她。「房子你留著。那原本就是我要给你的,只是请一花代收、代管。」
在泪水夺眶前,明日香俯身趴伏向榻榻米,脑後长长的麻花辫跟著垂落。「老夫人给姬野家的恩惠已经太多,若再收下……小绿穷尽一生也还不起。」
盈眶的水气瞬即翻落,一朵朵渗入榻榻米中。
情愿它廉价地消失尘埃,也不愿为了赢取同情,秤斤论两地暴在人前。
此刻,她终於明白奶奶为何非要她走这一遭的用意了。
奶奶她临……仍惦著她不放——
恒藤香织伸手搭在默默流泪的小绿头上,满眼的心疼。这孩子的心纤细如娇兰,若将心底的疑问问出口,会不会伤了她呢?
「老实告诉我,你会怪老爷当年的决定吗?」
「不会。」是曾经,如今已淡忘了。
「将来的打算?」恒藤香织伸手将她扶起。
「大学毕业後,我就在学姊家的花甜农场帮忙,这次是向她请长假回来的。」盈盈凤眸对上被泪水洗涤过的萃亮老眼,语调如眼波般,清冷冷的没有一丝多余情感。
也就是说她会再回去。这让恒藤香织蹙起眉头,「花甜农场?那在哪里呢?」
「富良野。」
富良野?天,在北海道,那么的遥远。「小绿,留下来……」话语赫然打住,别开遽然骤变的脸。
明日香也怔愣了。半晌问,两人各自埋首情绪中,没有开口。
待心情平复後,恒藤香织才缓调慢道:「几年前,一花曾经回来过,我们主仆聊著聊著,总是不自觉会将话题聊到你身上。」
勾扬的凤眼静瞅著老夫人,在她诉说与奶奶问的陈年往事时,明日香的心也飘向自己的过往回忆。
当年,那个男孩被送出国後不久,她也跟著离开这里了。
先是被爷爷送去冲绳叔公家待了一年,而後被外婆接回仙台,一直到大学一年级的暑假,爷爷奶奶才允许她回去看他们,但也只是寒暑假的几个礼拜而已,一开学,她又被赶回仙台。毕业後,便至离校不远的北海道的学姊家工作,直到两个月前,她才回到距离大阪不远的东京,离那男孩较近的距离。
曾经有机会与那男孩相逢,但她退怯了。
退缩到老远之外,没有勇气在得知他人将出现在学校大门时,走向他说声,嗨。没料到那是分别之後唯一的一次,他们处在最短的距离……
「那一次,我们遗憾没能多相聚几天。小绿,如果你真的决定要回去工作的话,可不可以……晚几天再走?」艰涩的语气,显示她不常求人。
明日香哑然无语地望著她含水的眼眶。
老夫人是那么样的骄傲,只在老太爷面前,才会卸除她的面具,连对奶奶也不曾,现在却对她一再坦然她的寂寞,让她无措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一花走了,我也老了,或许这是咱们最後一次相聚,我不希望造成第二次遗憾。当年不得不答应一花,让你离开,我难过了许久……那段期间经常梦到你没挨过,全身是血的……後来,连一花也………」
「老夫人……」明日香愧疚地叹息。
「小绿,答应我好吗?」恐惧占据思考能力,浑身止不住打起冷颤。
明日香默默起身,双腿因跪坐太久发麻,匍匐爬向老夫人身侧,拾起她搁在膝上的素帕,为她拭去心疼自己而落下的泪水。